这种感觉也很奇妙,不是她在自我催眠、变成阿玲,也不是阿玲在吞噬她,而是她们本来就是一体的。阿玲从她的心脏里生长出来,反之亦然。
黎羚从来没有想过,其实阿玲并不是她。
阿玲不是她,也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是金静尧记忆里某一个人的投影。是水中月、镜中花,虚虚实实。她的生命并不由黎羚所赋予,与黎羚毫无关系。
那么,那个年轻的高中生,当年写下剧本的时候。
他的笔尖落在纸上,脑子里想到的人、带给他灵感的人。
又是谁呢。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竟然有些刺痛到黎羚。
不至于太疼,但就像已经从喉咙里拿出来的鱼刺,明明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还是在隐隐地作痛。
她默默地吞了吞口水,不想再跟金静尧坐在一起,决定先收回毛毯的使用权。
这样想着,黎羚便将毯子用力一扯。
……没扯动。
金静尧厚颜无耻、不肯松手,非要跟她挤在一张毯子里。
他甚至有些怀疑地看着她,说:“节哀是什么意思。”
黎羚心情一般,敷衍地说:“就是字面意思。”
“什么字面意思。”他执着地追问道。
他好像失忆了,已经不记得自己对黎羚说过的那些话。
看起来却又很欲言又止,好像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但黎羚不是很想听。
她甚至后悔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聊什么不好,非要聊剧本。垃圾电影,垃圾剧本,烂尾去吧。
因为知道金静尧还在看她,黎羚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只是,帐篷太小了,他的呼吸声,他巨大的影子,他似乎无处不在。
幽静的小帐篷里,这张年轻英俊的脸被煤油灯照亮着。
忽明忽暗的火,一口口地舔舐着他,探进他的双眼,令人口干舌燥。原本苍白的皮肤,也被涂上了一层蜂蜜般香甜而浓郁的色泽。
金静尧低声问她:“你怎么了。”
好像有些担心自己刚才的话把她吓到了。
或者是让她不开心。
所以现在才想说又不敢说。
“哈哈。”黎羚干笑两声,“没什么啊导演。”
她低着头,忍不住却在想,也不知道金静尧十几岁的时候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样的呢。
应该是非常好的人,毕竟他当时读英国贵族学校,身边接触的人档次也很高。
或许是什么金发碧眼的优雅大小姐,就跟李安拍的《理智与情感》那样——可惜黎羚是黑头发。
黎羚想象着校园爱情、情窦初开、两小无猜。绿色草坪,白色大理石拱门,槲寄生下的初吻。多么青涩而美好。
接着她又想,今天这场戏为什么这么拍,金静尧为什么把帐篷拿到地下室来,和她挤一张毯子。
也是一些回忆的复刻吗。
是因为他和暗恋的人一起露过营吗。
她有些阴暗地,开始想象金静尧穿一身黑西装,站在对方葬礼上的样子。
他哭了吗。
也许他是边哭边写出这个剧本的。
呵呵,难怪写不出结局。
黎羚又拉了拉毯子,一点都不想分给金静尧了。
金静尧低声问:“你很冷吗。”
他凑近了一些,态度几乎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想要慷慨地捐献出自己的体温。
但黎羚却觉得和他相比,还是波西米亚小毛毯更加可靠。
毛毯没有回忆。毛毯不会背叛。
黎羚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毛毯的渴望和需求,金静尧“哦”了一声,不是很认同地看着她,但还是站起身。
然后从楼上的剧院后台偷了足足十条毯子回来,冷冷地说:“够了吧。”
黎羚:“……”
有没有可能,你的儿童小帐篷根本放不下这么多。
毛毯和金静尧二选一,金静尧被无情地赶出了帐篷。他可怜巴巴地坐在外面,有话也说不出。
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暧昧的、胶着的、互相试探的细小粒子,也都不复存在了。
黎羚怀中抱着波西米亚的毛毯,抚摸着那些无规则的繁复花纹图案,似乎也即将沉入一个吉普赛人的美梦。
梦很好,她喜欢做梦,尤其喜欢不被现实入侵的美梦。
说到底,她和金静尧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离奇的电影梦将他们维系,但是等到电影拍完,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他们来自完全不同的阶层,有着截然相反的过去和未来。唯一的交叉点,只是现在。
现在,只有现在——在昏昏欲睡以前,黎羚凝视着坐在帐篷外的金静尧——
年轻男人的背影宽阔,像是她的捕梦网,也像守护她梦境的骑士。
黎羚突然怒从心头起,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金静尧:?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但是并没有生气,低声问她怎么了。
黎羚便佯装迷迷糊糊地说:“对不起,我做噩梦了。”
他很费力地挤进了帐篷里,垂眼看着她。
细细的呼吸声在小帐篷里弥漫开来。他居高临下,给人的感觉有些危险。
有一个瞬间,他的影子落在她的额头,黎羚以为他会吻下来。
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很温柔地帮她裹好了毛毯,便又出去了。
黎羚想到他很温柔,又想到这样的温柔跟自己也毫无关系,毕竟他以前还哭着写剧本,便又踢了他一脚。
-
第二天,小刘来工作间里找金静尧。
表哥正在检查着最近拍的素材,看到他时,竟流露出有些烦躁的表情。
小刘警钟大作。
上一次表哥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们整个剧组三天没有睡觉。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哥,怎么了吗,拍戏不顺利吗?”
金静尧冷冷地看着他,突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跟人表白过吗。”
小刘:?
“哈哈,当然没有了。”他英勇地挺起胸膛,“像我这样的妈生帅哥,从小到大,都只有别人跟我表白的份儿。”
金静尧:。
小刘被一个句号无情戳破,眼中饱含热泪:“他妈的,你再问,我小时候天天帮你收情书巧克力,我们这一整排的抽屉都装的是你的情书,你忘了?”
“忘了。”
小刘咬牙切齿,最后屈辱地说:“所以到底怎么了呢,哥。”
金静尧看起来对小刘不是很满意,但考虑到也没什么其他人可以问,还是勉为其难地说:
“为什么跟人表白,对方会对你说节哀。”
“被拒绝了呗。”小刘很有经验地说,“已读乱回,懂吧。”
金静尧一脸冷漠:“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等一下……”小刘大为震撼,“哥,你跟人表白了????谁啊?????”
“不是我。”金静尧表情阴沉,“剧本里的对白。”
“哦哦,吓死我了。”小刘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金大导演更加勉为其难地,为他播放了一段同期收声的对白。
“节哀。节哀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什么字面意思。你怎么了。没怎么。”
小刘非常无语地说:“这是什么,废话文学?”
金静尧表情微变。
“到底在说什么啊,怎么都跟没长嘴一样。”小刘没有察觉到危机,继续吐槽。
金静尧站起身,将小刘的衣领拎起来,丢到门外,语气平淡地让他自己去找垃圾分类。
一米六五的小刘在半空中狂野踩单车,连说五遍“表哥我错了”,才终于被放了下去。
金静尧:“还有什么事。”
唯恐被当成有害垃圾,小刘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汇报了一些正经事。
“就是,表哥,之前你不是让我去打听何巍剧组的事情。”
“查到了吗。”金静尧抬了抬眼,看起来是比刚才稍微感兴趣了一点。
“那是,我可是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小刘心中得意,故作神秘地吹嘘道,“本来以为他的死就是个片场事故,没想到这事越查越不简单呢。”
“不是一直都说,何巍当年死在片场,电影没拍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