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的呢?”
“男的上山下乡去了,两人的婚事一直拖着,男的承诺,等回城了就娶她。”李宜嘉的喉咙涌出什么,堵住,她不得不用冰可乐压下去,“当时他们是热恋期,山盟海誓讲得特别好听,女人一个人带孩子,大多时候是温柔的人,不过,偶尔吧,和刚才那个家长一样,打一打,骂一骂,再哄一哄。”
至此,李宜嘉的声音低下去:“她也不是坏,就是控制不住,太累了。”
李明澜偷偷把玩偶放到自己肚皮上:“他们后来呢?”
“后来,男的回城了,两人过了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李宜嘉笑一下,“男女就是这样,恋爱是一回事,两人捆绑成家,油盐柴米都能吵个三天三夜。”
李明澜低着头,垂下来的刘海遮住她的眉目。
李宜嘉看不清她的表情:“尤其,当时他们还年轻,才十八、十九,没有成熟的恋爱观,要说他们不后悔吗?日复一日,她会想,她的大好前途,因为一个累赘的孩子而葬送,她后悔,她后悔极了,她也不是不爱孩子,只是,她常常假设,假设她当年不要孩子,去上大学,那将是多么灿烂的人生,人这一生,不可能没有悔意,但孩子嘛,出来了就塞不回去,她只能咬牙过下去了。”
李宜嘉有演讲经验,说话抑扬顿挫。
李明澜听得清晰:“李宜嘉同学,你不愧是岩巍中学的高材生,我觉得自己都跟着主人公难过了。”
“有感而发。”李宜嘉喝一口可乐,“母爱不是万能的,谁都有看不惯孩子的时刻。”
李明澜也啜一啜可乐,她不知道孕妇能不能喝冷饮,只抿在嘴唇上。
李宜嘉问:“你以后去哪里上大学?”
“我是差生。”李明澜坦然。
李宜嘉略有耳闻,男生们讨论过李明澜,因为她是大美人,哪怕她是个笨蛋。
她没想到的是,孟泽也是个笨蛋。
李宜嘉和他说九月再见。那声“再见”,给她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九月可能见不到他了。
可他是孟泽啊。他的智商足以碾压她,他不可能不知道,养育孩子意味着什么。
不成熟的父母会给孩子带来无尽的灾难。
他站在书架边,一页一页翻着母婴书,看得入神,似乎真要当爸爸了。
孟泽和李明澜,一个是水,一个是火。
新鲜劲过去,剩下的是永无止境的家长里短,他们的差距无限放大。然后,步入故事主人公的后尘,成为对方最憎恶的人。
李宜嘉还是多管闲事了。
她比李明澜早熟。她没有告诉李明澜,故事的后面,还有至今未完的结局。
女人终究和男人分开了。她一个人抚养十八岁生下的孩子,她咬牙坚持,她和社会较劲。
她当年考上的是医学院。她逼着孩子一定要当医生,去实现她实现不了的梦。
李宜嘉有时候虚构自己和父母的相处,她在同学面前刻意隐瞒,她只有母亲。
“李宜嘉同学。”李明澜捏住手里的玩偶,软绵绵的,一捏到底,“你是去哪里上大学啊?”
“北方。”
李明澜不意外:“哦,好远,你选的专业一定很热门吧?”
李宜嘉如实相告:“计算机。”
“很有前景呢。”李明澜笑。
第66章
黑衣家长又带着小男孩回来,她推门。
小男孩跑在前,始终没有学会乖巧,猛然撞到了李宜嘉的托盘。
托盘没有摔,但是剩下的半杯可乐泼洒而出,倒在李宜嘉刚刚买的编程书上。
水从塑料袋的口滑进去。
李宜嘉立即拿起书,甩掉书封的水珠。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来,里面还夹着一张纸。
纸张慢慢飘下,飘到桌下。
李宜嘉手忙脚乱,水滴到她的裤子。
李明澜侧身,伸手要去捡掉下来的纸。
她随意一瞥。
这个人的画技实在一般,上面的字却是龙飞凤舞。
阳光心态。
以及——
李。
是孟泽的字。
画上的女孩穿着岩巍中学的校服,扎马尾辫。
对了,李宜嘉正穿着从前的校服,梳利落辫子。
而她,李明澜,上次为了遮挡孟泽留下的痕迹,散了发,之后,她不扎马尾辫了。
李明澜直起身子,不去碰那张纸。
李宜嘉捡起来,夹回书本里。她被窥见了什么秘密,无地自容。
李明澜捏着玩偶,走了。
她听懂了李宜嘉的故事。
不管李宜嘉出于什么心思,道理还是那些道理。
孟泽和李宜嘉用不同的方式讲出来,他们冷静理智,做出的是正确决定。
李明澜忽然想起,那天,她和孟泽偷偷在小树林里亲亲。
李宜嘉在林子外说,她会和孟泽一样。
李明澜当时一头雾水,现在明白了——这些人,是高高在上的天。
李明澜再飞,都飞不了这么高。何况,她都飞不起来呢。
李宜嘉说的故事,过程真或假,无关紧要。结局是真实的。
李明澜想,孩子成了一根刺。
不要孩子,她忍不住会想,如果有孩子,她和孟泽的孩子该有多可爱啊。
生下孩子,孟泽会在某个时刻,虚构另一个自由自在的平行世界。
这些念头,会在两人争执的缝隙里钻来钻去。直至,他们觉得“如果”的生活才完美。
李宜嘉要去北方上大学,读的还是计算机,也许她会成为孟泽的同班同学。
叫杨嫚的女生,和他约定一起上大学。
他的身边围绕着这么多这么多的才女。
李明澜曾以为,孟泽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
但十八岁的李明澜得不到孟泽的热烈挚爱。
他不要她的孩子,他不喜欢她的孩子。
他也从来不说,喜欢她。
*
李父今天提前回来,见女儿迟迟未归,他打电话。
听到关机的机械音。
他正要下楼去寻人。
李明澜回来了,拿着一个毛绒玩偶,长长的黑发,被风吹乱,也不知道捋几下。
李父说:“跟演聊斋似的。”
李明澜龇牙咧嘴,把小小的玩偶摆在自己的脸蛋边,看上去,是跟聊斋主人公有几分相像。
李父问:“去干嘛了?”
她笑一笑:“去吃了一个快乐儿童餐。”名不副实,一点都不快乐。
这几天李明澜总要到后半夜才能睡着。
她听到半夜惊雷,之后哗啦啦的夏雨席卷而来。
她起来,打开台灯,掀起了窗帘。
夜被雨水浇灭了窗户的玻璃,只映出她在亮处的轮廓。
她发呆很久,又躺下去。
她睡得晚,醒得却很早。
天亮了,雨小了。她从玻璃里望向玻璃外。
世界的棱与角在雨水的折射中虚化。
她到了书桌前,拿出削笔刀,慢条斯理削了一支铅笔。
她庆幸自己有一技之长,否则百无聊赖之时,她只能发呆。
她在想,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都喜欢。
孟泽这么俊,她也不差,孩子肯定是大美人。
李明澜在纸上画了脸形,画了头发,却没有向里面填充五官,身怕亵渎了孩子的美。
早上,她背起一个大背包,拎上一把伞。
李父站在阳台,把被雨打湿的花盆挪到避风处。他见女儿从房间里飘出来:“明澜,要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