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区平常治安并不差,只是时间点很特殊,这个时候还在外边游荡不回家的,没几个正常人。
池潇转进巷子里的一家台球室。
乌烟瘴气的地方,他踩着一地烟头走进去,让前台的黄毛给他安排个球桌,黄毛瞅了他一眼,打扮像是有钱的,就带着他进了包厢。
一个小时过去。
有老主顾来了,要用包厢,黄毛进来赶人,又叫池潇付钱。
池潇手伸进衣服口袋,发现什么都没带,手机也没有。
台球室里的人凶相毕露,见池潇年纪小,就让他喊爸妈来付钱。
“没有爸妈。”池潇说,“是孤儿。”
“我操,孤儿他妈穿得起这么贵的衣服?”黄毛说着上手去拽他衣领,又拍他脸,“大过年的耍老子玩是吧?”
那天大概是池潇这辈子情绪最外露的时刻。
别人骂他,他依样骂回去,甚至骂得更凶,更狠,别人揍他,他也依样揍回去,好像想把这条命还给谁似的,歇斯底里,不顾死活。
雪地里非常冷。
混着鲜血,又让人觉得滚烫。
天空中,雪大得好像能将世界上所有丑恶的东西掩埋。
巷子里没有灯,就着遥远的光线,能看到一张张陌生又扭曲的面孔,不少人脸上都带了伤,被这么个十五六岁的疯了似的少年打得鼻青脸肿,当他终于力竭倒下,这群穷凶极恶的混混哪里能停手,无数个拳脚落下,混杂着雪泥和血水,尽皆发泄在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
被打得快失去神智了。
池潇却觉得很爽,发泄得很爽。
很小的时候开始,父母就成天在家里吵架,虽然他们尽可能避开了他,但只要吵得多了,难免被孩子听见一些激烈的词句。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他。”这话母亲说过不止一次,“如果没有阿潇,我早就离开这里,过得更好。你答应我的都没有给我,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阻止我打掉他!”
他的生命似乎从一开始就是无意义的黑。
忙忙碌碌地做了很多事,但是好像没有一件,能照亮他的人生。
即便今天死里逃生,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宅里。
他无趣的人生只会更无趣,按部就班地运行着天之骄子的程序,所有情绪都埋藏进心里,永远挛缩下去,坍塌成一个幽暗的洞。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嘶鸣划破雪夜,有什么滚烫发亮的东西“咻”地坠落到了他身边。
混混们吓得停止了动作。
那个东西落在地上,还在不断地旋转,爆裂,喷射出刺目的火焰。
竟然是一个燃烧的烟花转盘。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烟花如炮火似的向巷子里飞来,宛如流星坠落。
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空气被烟火撕裂,整条幽暗的巷子被火光映照得有如白昼。
池潇全身都被雪水浸湿,僵躺在地上,侧过头,艰难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
巷子里硝烟弥漫,视野被淡淡的血色笼罩。
他看到一双浅米色雪地靴,干净得像初秋的云,踩在脏污的雪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似乎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身旁跟着个人高马大的保镖,气势逼人。
又一大盘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地朝他们飞了过来,声音大得地面和建筑都震动起来。
丢完鞭炮,少女点燃了手里如火箭筒一般粗的喷射式烟花。
数不清的光柱同时向巷子里射来,如同一场盛大的烟花秀,光与热代替了冰凉的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混混们忙不迭丢下池潇,一哄而散。
池潇费劲地睁着眼,望着巷口。
湿冷沉郁的寒夜里,少女站在烟火的中心。
璀璨,耀眼,火光在她周围迸溅,倏忽间照亮了整片黑夜。
第61章 发带
从热闹的宴会离开, 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视野受限,地面也湿滑, 车子在路上行驶得非常缓慢。
明灿百无聊赖望着窗外, 忽然看到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 一群混混在殴打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停车。”明灿指了指窗外, “陈叔,那边是不是有人在打架?”
陈叔是明灿的保镖,这会儿坐在副驾上, 回头对明灿道:“小姐, 明总让您尽快回家, 天这么冷,别人的事情就别管了。”
那几年正是明灿和父亲关系最差的时候,父亲既然让她尽快回家,她偏不,于是淡淡说了声“你们不管我管”, 便兀自推开车门下了车。
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自然不能冲上去拉架, 想到后备箱里装了刚才在路边买的一大堆烟花爆竹,她跑去拿了许多出来,站在巷口冷静地一一点燃,丢进漆黑的巷子中。
明亮的烟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果然震慑住了那些人。
犹记得烟花爆竹最原始的作用便是驱邪避灾。
明灿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手里的一大卷鞭炮, 用力朝前扔了出去。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整条巷子,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渐渐也被浓烈的硝烟味道所覆盖。
烟花刺眼, 一发发斜射向半空中,像在驱赶什么脏东西。
明灿知道, 光凭这些烟花爆竹,顶多只能吓吓人。
不过她又不是一个人,保镖很快来到她身边,高大健壮的身影甫一出现,被火光与烟雾渲染着,威慑力十足。混混们见状,纷纷慌张遁走,明灿扬了扬下巴,让保镖去看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那人受伤不轻,要保镖搀着才能走路。
脏污的血水覆盖在他脸上,保镖扶他走出来的时候,明灿只看清他生了一双颜色很浅的眼睛。
像夜里的雪一样凉薄。
他看起来有进气没出气,却一直强撑着不让眼皮耷拉下来,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她脸上。
“陈叔,麻烦你送他去医院。”
撂下这句话,明灿收回目光,转身坐进停在路边的迈巴赫。
陈叔点头,带着这个受伤的少年赶往最近的医院,又为他垫付了医药费。
治疗过程中,少年一直维持着清醒的意识,好不容易能张口说话,第一句便询问陈叔:“那个女孩子叫什么?”
陈叔只当他是无业游民,这样的人怎么配和明家千金扯上关系?
“你不需要知道。”
说罢,陈叔见他没受什么致命的重伤,给他留了点钱就离开了。
池潇在医院躺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就被家人找到,转进了vip病房。
那年的年夜饭是在医院吃的,父亲来医院陪他,段阿姨没来。
父子俩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伤愈后,池潇住回家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沉闷地、压抑地做他的池家长子。
算不上屈服。
发泄之后,更认清自己的无能。他的一切本来都是父亲给的,离开这个家,他就什么也不是。
生活日复一日地过去,池潇以学习压力大,需要清静为由,越来越经常住在外面的房子里,很少回家,对继母明里暗里的挑拨也视而不见。
学习之余,他除了做点手工,就是在那天挨打的路上闲逛。
好几个月过去,再也没碰到那个女生。
每次回想她的模样,都觉得漂亮得不像凡人,更像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虚拟人物。
高傲,美丽,目光睥睨一切,仿佛是从火焰中诞生的女神。
直到升上高二。
迎新汇演上,他再次望见那张明艳的脸庞。
……
难怪非要定在腊月二十九这天交换礼物。
明灿一直觉得这个时间有点赶,还以为池潇故意为难她这么个手工废,没想到竟是出于这样的缘由。
下意识把人往坏处想是一种病。
明灿觉得自己该治治了。
地上的烟花熄灭了,池潇又点亮了几筒,明亮的火星在雪夜里不断迸溅,光芒四溢,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明明灭灭。
明灿已经不记得五年前的今天,救的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说实话。
她只记得自己救人的样子一定很帅。
至于高一那年,池潇和她表白时的样子,她也只剩一个粗略的印象。
而今天。
他和她一起看烟花时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明灿只瞧了一眼,就有种一定不会忘记的预感。
“学长。”明灿忽然说,“有个事儿,我要和你道歉。”
池潇诧异:“什么?”
明灿神色镇定,语速十分诚恳:“高一你和我表白的时候,我不应该那样回答你。我说的话不是出于真心的,而是因为别的原因,对你产生了偏见。现在我知道错了,以后说话一定三思而后行。”
池潇怔然,没想到她会猝不及防地说起这件事,还向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