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师说到这里也有些唏嘘,抱着茶杯陷在回忆里出不来,“她那个妈妈啊……唉……也不是省油的灯啊!每次开家长会都浓妆艳抹的,穿得跟那什么似的,哼,也亏她养得出这么好的闺女。”
后来他去鼓楼巷,巷口臭水横流的菜场围着厚厚的蓝色铁皮墙,进都进不去,只有蹲在地上抽烟的环卫工人闲来无事,懒洋洋地抬头跟他搭了几句:“里面几栋楼早搬空啦!从这儿,到那儿!都得拆!别说人了,野猫都不稀得进来。”
后来这个目的逐渐变得模糊,有时候早上起床的半个小时之内他都记不起这件事,唯一不同的是他多了个习惯:到处看。
他连蹲在道牙子上吃碗牛肉面都要左顾右盼,有时候一道影子从眼前晃过,又被拥挤的人群挡住,等他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认错了人,
他想象过一百种和她重逢的场景,那一定是千难万险,有万人阻挡的场面吧?
可他今天只是和往常一样,在下班后来一楼门诊大厅看一看,顺着楼梯往下走,都没走到一楼,只是在楼梯拐角处他就看到了她,远远地坐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穿着薄薄的白色长袖开衫,内搭一件黑色短袖 T 恤,下身还是一袭黑长裙,留着短短的童花头,用一枚贝壳形状的发夹把刘海别在头顶,脚上的低帮板鞋也是白色的,但可能是出来的太匆忙了,鞋跟都没提起来,就像拖鞋那样踩着,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小男孩,傻乎乎地看着窗外发呆。
没有阻碍,哪儿来的阻碍?从他站的那级台阶到她坐的窗边,这中间连个人都没有。
那种感觉是什么呢?就像有个人在你耳边憋着笑嘲讽你:“喏!她不就在那儿吗?你上天入地瞎找什么呢?蠢货!”
老天爷还真是有幽默感啊,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她的跟前。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惊讶,也没有以前小心翼翼生怕他发火的窝囊样子,
那眼神就好像昨天才看到他,今天又看到他了,看了半辈子,连招呼都懒得打,她甚至还续上刚才没唱完的歌,直到唱完才转过头轻轻柔柔地跟他打个招呼,出于礼貌的那种招呼。
他向前一步,身上的阴影褪去,她看到了他脸上狰狞的伤疤,嘴角的微笑消失了,她定定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和她隔了两个座位的距离,
“还好吗?”这次是他先开口,
他望着墙,一直在找的人找到了,然后呢?他很茫然,那天在废墟里他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又在母亲面前哭得像条狗,可现在人真的在跟前了,他想说的所有话都像被水淹了,被冲跑了,只剩这句话可说,也只有这句话合时宜。
“我还好……你呢?你还好吗?”
抱着孩子的女人盯着他的左脸,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满是关切,她看到别人受伤就会感到难过,
而这让她身边的男人感到难过。
“你觉得我好不好?”男人还是没看她,只咧着嘴笑。
女人沉默了,他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只是伤疤和皱纹,这都不算什么,真正让他“不好”的是他的眼神,再没有意气风发和高高在上,没有那咄咄逼人的锋利,石头的棱角被磨平了,石头一定很痛。
“算了,也没什么好不好的,”男人等不到女人的回答,心想自己这悲悲戚戚的样子还真像怨妇,
他自嘲地笑一下,起身走到女人跟前,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她怀里的孩子,又把视线移回女人的脸,“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家,正好有些话想跟你说。”
第27章 回家
“不用导航能行?”
小宝睡得很沉,头枕在妈妈腿上,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在这座小城里,哪怕是市中心的路都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更何况他们现在离市中心越来越远,到处都是用蓝色铁皮围起来的施工现场,两山夹一河的地形本来就没几条路,还要在混乱的市政规划下修了挖挖了修。
“不用导航。”男人还是开车不爱讲话,这让坐在后排的女人松了口气,
他们走的是一条漆黑的夜路,因为是通往郊外,路灯坏了都没人修,七点半天早已全黑,坎坷的土路在忽闪忽闪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诡异,
女人摸着儿子凉下来的额头,借着昏暗的路灯看着窗外成片的松柏,躯干挺拔,枝叶粗粝,西北连树都是一副不屈的性子,前面默不作声开车的西北男人又为何屈服呢?
“你怎么回来了?”女人望着窗外突然开口,正在开车的男人下意识透过后视镜瞥了她一眼,
“这是我家,回来不是很正常么。”
“可你上次说你绝不会……”女人说到一半突然刹车,上次,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想起的“上次”,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还是我说什么你都信,对吧?”
男人笑着透过后视镜和她对视,看到她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随口一问。”
“嗯,我母亲身体不大好,回来看看她。”
男人收敛了笑容,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挺好的。”
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久别重逢的两人又陷入沉默,气氛谈不上凝重,只是大家都在刻意回避某个话题:谁都没提躺在柔软皮革座椅里呼呼大睡的小🌹家伙,
可这才是最诡异的地方,你说这男的是孩子父亲吧,谁家父亲连看都不看孩子呢?你说他是孩子母亲的朋友或者同事吧,熟人之间总要客套几句吧?类似于“这孩子几岁啦?”“哎呦这孩子真机灵!”“像你还是像他爸?”
什么都没有,关于孩子的一切都被绕了过去,可两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之间所有话题的终点都必将是这个鲜活的小生命。
可三年过去了,周荣不再是那个大呼小叫着“再敢提骆平年看我怎么收拾你!”的周荣,赵小柔也不再是那个戴着花、对着心爱的男人絮絮叨叨个没完的赵小柔,
当男人的感情简单、直接且单薄的时候,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跑到她跟前,像个登徒子似的说:“我喜欢你,我想跟你上床,不过说好了只上床哦!”
当这喜欢多一点的时候他也会犹疑着多做出一些让步:“你搬过来和我住呗?什么?不想让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就乖乖待在我身边!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看到她留着其他男人的东西他会心生嫉妒,骂骂咧咧地命令她扔掉,当然了,也会在交颈缠绵后的贤者时刻觉得她真烦人,问这问那的,我对你好不就行了吗?我答应你和别的女人划清界限还不够吗?结不结婚又怎么样呢?女人真是形式主义的奴隶!
可真当这份感情在蹉跎岁月的洗礼下、在生离死别的考验下变得厚重且真挚的时候,游戏情场惯了的男人却小心翼翼着不敢僭越。
“不好意思啊周荣,我们住得太偏了,麻烦你了。”
赵小柔看着越来越黑的夜,感受着身下越来越颠簸的道路,发自内心地觉得歉疚,
她刚才应该拒绝他的,他恐怕也没想到举手之劳的小事变成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吧?她害怕麻烦别人,更害怕麻烦他。
“没事。”男人哑然失笑,
麻烦,和她有关的哪件事不是麻烦呢?这就麻烦了?要是她知道他的脸是因为她被砸得支离破碎,她又会作何感想呢?
但男人心酸的沉默看在女人眼里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烦透了,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好在快到了,再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了,女人甚至能看到自己住的那栋灰扑扑的矮楼,和其他灰扑扑的矮楼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窗玻璃颜色也不统一,绿色的,茶色的,还有蓝色的,都脏兮兮油腻腻的,住在这里的人大多疲于奔命却依旧捉襟见肘,谁有那闲情逸致擦玻璃。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女人坐在后排看着男人的后背,从她的角度看男人也在凝望那片潦倒的楼房。
“赵小柔,别告诉我你嫁了个让你住在这里的男人。”
他说完猝不及防地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她颤了一下,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孩子,
“没有,我一个人,”过了半秒,又补一句,“带孩子。”
男人默默地转过头去,绿灯亮了,他缓缓发动汽车,汽车拐过第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听到他叹了口气,
“你嫁给骆平年这么多年,到最后就住这里,你就这么把钱全给你妈了?她为你考虑过吗你就把钱都给她?”
“这就是嫁给他的下场,我母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也到此为止了,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办法的,不过也好,现在我和孩子吃的用的都是我在银行工作的积蓄,我坦坦荡荡。”
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爱上一个自私的男人,怀了他的孩子并决定冒生命危险生下来,这些都要负责,
赵小柔不后悔,也不怨恨,她很少有明确且坚定的意志,爱周荣和生孩子是为数不多的“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人这辈子做了真正想做的事情,不算白活。
男人有些意外,他发现她嘴皮子还挺利索,逻辑清晰,意志也很坚定。
他透过后视镜看一眼女人的脸,没变,也变了,以前就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金丝雀,你问她想干什么她也不知道,你问她的想法她也支支吾吾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还是很温柔,可这温柔和胆怯的退让不一样,这是历经生活磨难,却依旧选择接受命运、体谅他人的温柔。
一个如蒲苇般柔软又坚韧的女人,是一个如磐石般冷硬又脆弱的男人最终想要的怀抱,
可惜啊,真是可惜,
周荣忽然想到一本书,《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书里有这样一句话:“人只能活一辈子就等于没有活”,
年轻时男人们都倾向于追逐闪闪发光的女人,错把虚荣心和荷尔蒙当作爱情,事实上这个年纪的男人是没有爱情的,男人天生比女人晚熟,在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这件事上,男人的进程比女人落后太多。
所以男人往往只有到了“人到中年万事休”的年纪才知道自己真正爱的是怎样的女人,
可人只活一辈子,这辈子就像草稿,下辈子才是正稿,可谁有下辈子呢?
“到了。”周荣的车稳稳停在小区门口,他先勉强把这称为小区吧,比肩接踵的十几栋楼,竟然只有一扇比他们医院手术室大不了多少的“大门”,布满锈渍的铁栅栏看上去摇摇欲坠,一个穿着包臀皮裙的女人叼着烟,左手拖一杯关东煮,右手拎一只山寨 Gucci 包,一脚踹开铁门,趁着门没关呲溜一下子就钻进去了,而那铁门吱吱呀呀地惨叫了一声,像铡刀似的咣一声合上了。
这一声惊醒了在睡觉的孩子,他这一觉睡得很美,身子底下软软的,摇摇晃晃的很舒服,烧退了也不难受了,他睁开眼,眨巴两下,蹭的一下坐起来,
男人本来在后视镜里看女人的脸,结果一个小脑袋突然冒了出来,和他在后视镜里打了个照面,
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眼睫毛长长的,看不出来长得像谁,反正和那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大概像爸爸吧。
他慢慢皱起眉头,冷冰冰地打量着他,小孩子对敌意很敏感,这阵子一个劲儿往妈妈怀里缩,哼哼唧唧要哭的样子也很讨人厌。
赵小柔对两个男人的较量毫不知情,但她也知道一睡醒就哭哭唧唧的孩子不招人待见,何况周荣千里迢迢送他们回来,这样一来她更不好意思了,
“小宝乖,我们到家啦,我们跟叔叔说再见,说谢谢叔叔!”
叔叔……周荣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万箭穿心愣在原地,眼看着赵小柔笑嘻嘻地抱着那讨厌的小孩冲他招招手,自顾自下了车,还砰的一声摔上了车门。
赵小柔下车一路小跑着往前走,小宝哭得真是时候,好让她趁乱逃离那个压迫感逼人的男人,他说话很客气,也很温和,可她就是觉得压迫。
“赵小柔!”
她一抖,差点连儿子都没抱住,她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可就这会儿工夫,男人已经站在她身后了。
“还有事吗?”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回头看他,尽量保持镇静。
“连声谢谢都不会说?”男人离她很近,居高临下看着她,她再一次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这味道之前一直被烟味掩盖,而他应该戒烟了,所以这味道越发清晰,也越发危险。
“谢谢。”她老老实实说一句谢谢,抱歉地笑一笑,“不好意思,刚才小宝在哭。”
他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看她,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宝吓得直接把脸埋在她怀里,想了半天,她犹犹豫豫地说:
“改天我请你吃……”
“我现在就要吃饭,我饿了。”
赵小柔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她就客气一下,根本没想跟他吃饭,她只想快点走,可现在他都这么说了,那不然就找个地方吃顿饭,反正就一顿饭而已……
“那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我不要!”男人板着脸,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女人的敷衍。
“你说什么?”赵小柔惊得声音都拔高了一大截,连小宝都战战兢兢地回头看着这个可怕的叔叔。
“你不是说谢谢吗?连下碗面给我吃都不行?你就是这么谢我的?”
男人看都不看那孩子一眼,又向前走了一步,“还是你就随便说说?”
赵小柔往后退一步,小宝搂着她的脖子轻叫一声“妈妈?”
而男人淡然自若地看着她,当孩子是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