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被黑暗吞噬,路灯亮了,他抱起纸箱向外走,在门口停下脚步,又回头望了一眼,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除夕夜的路上空无一人,周荣在等红灯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一轮满月皎洁无瑕,泛着如母亲般温柔的光,月是故乡明啊,他第一次满怀眷恋,在再一次背井离乡之前。
他靠在电梯里,觉得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光了,变成一具空壳子,箱子被他扔在车子后备箱了,里面的东西除了那张照片他什么都不想要,但他不敢只抱着那张照片
……
他迈出电梯门,再一次有想骂人的冲动,要不说绝配呢,一个两个的专门喜欢蹲在人家门口装神弄鬼,
“你有病啊?谁让你进来的?”他站在电梯口一声怒吼,吓得对着走廊窗户抽烟的陈锋一个激灵,猛地跳起来回头,呆头呆脑的怎么看怎么来气,
“荣哥,”陈锋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讪笑两声,“新年快乐啊荣哥。”
“谁让你进来的?”周荣站在原地,歪着头定定地看着陈锋,又问了一遍。
“我?门口大姐可能看我不像坏人吧,就放我进来了。”陈锋被周荣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吓到了,慌忙掐灭烟,低头干咳两声缓解尴尬,手足无措得像做错事的孩子。
哼,门口那女的,晾了赵小柔十几分钟不让人进,看到漂亮小伙子连路都走不动,也不打个电话问问就放他进来了,真够可以的。
周荣冷笑一声,自顾自走过去开门,陈锋垂着脑袋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像个尾巴似的跟着他溜进去了。
“欢迎回家!”装了新电池的兔子妈妈中气十足地嚎了一嗓子,吓得陈锋又是一激灵,
“呦!这什么东西啊这是?吓我一跳!”
陈锋讨好地笑着戳一下兔子妈妈的脸,“挺好玩儿的,荣哥你还喜欢这种东西呐?”
“别碰!”周荣把钥匙扔进玄关的钥匙筐里,“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说完了赶紧滚蛋!别让我看见你!”
陈锋像没听见似的,一溜烟蹿到客厅里面去了。“嘬嘬嘬!嘬嘬嘬!咪咪?咪咪!”
……周荣烦到极点就是无语,真是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他干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燃,“怎么着,半个月没见,和赵小柔如胶似漆太开心了是吧?跑我这儿显摆来了?”
“没有啊荣哥,这不听说你要走了嘛,就想来看看你,再跟你聊聊天。”陈锋坐在地毯上搂着崽崽又摸又揉,崽崽拖拉机一样的呼噜声充斥在寂静的空气里。
“哦,确认我走了好下手是吧?”周荣支着脑袋,戏谑地笑着看陈锋,
陈锋知道他故意惹他生气,也不恼,抬头冲他笑一笑,“我没有这个意思,爱不是占地盘,这太狭隘了。”
呦呵,这格局不一下就上来了吗!周荣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仰面靠在沙发上,看着缭绕的烟雾消散在空气中,“唉呀……要不说大户人家才养得出真正的情种呢,自愧不如啊。”
陈锋又笑一下,没接茬。
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陈锋拿着毛线球跟崽崽玩你扔我捡,周荣坐在沙发上,叼着烟看着天花板发呆,
“你骗小柔姐了?”最终还是陈锋先开口,他把毛线球丢出去,年迈的崽崽实在跑不动了,趴在地上不动弹,肚皮呼哧呼哧的。
“嗯?”周荣盯着天花板,陈锋的话好一会儿才传到他耳朵里,他收回视线望向陈锋,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你没跟小柔姐说你去 7xx2 所?”陈锋背对着他,毛线球在手里抛来抛去,
“我每次去找她,她就坐在沙发上,像你刚才那样发呆,也不笑,随便寒暄两句就没反应了,跟她说话像听不到,老是盯着一个地方看。”
“嗯,我说我要去上海,”周荣这下听明白了,他点点头,起身把没抽完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对陈锋笑一下,“让她知道我追名逐利,她就算难过死也不会跟来。”
陈锋把崽崽抱在怀里,像抱小孩儿似的摇来摇去,安抚地摩挲着它头顶一撮黄毛,他小的时候最喜欢母亲这样抱他,哄他睡觉,但这样的时刻少之又少,还每次都被陈国栋那老东西打断,“几岁了还妈妈抱?啊?一点男人的样子都没有!滚去自己房里睡去!”
他沉浸在回忆里,竟然觉得就连这样的回忆都是美好的,美好得让人觉得心酸,
“你儿子会恨你的,荣哥,相信我,一定会的,到那一天你会不会后悔?”
周荣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往下看,心想赵小柔那个蠢女人是真的智商堪忧,她跟他抱怨说她上次进来的时候兜了好远好远的圈子才找到 C 区,哦,真服了,明明就是一条直线,
他倚在阳台的墙上笑,智商堪忧啊周荣,明明就是一条直线,
“恨吧恨吧,恨我的人还少吗?”他拿起铲子给窗台上的蝴蝶兰松松土,摸摸它丰盈的叶片,真奇怪啊,他此时想到的不是那些被他揍得满地找牙的同学,也不是那些哭着让他不要走的女孩,而是那只小猫崽,被他扔在西北凛冽寒冬中,颤颤巍巍跟了他一路的小猫崽,他最后悔的竟然是这个,
不去 7xx2 所和缺席小宝的童年,他竟然觉得前者更让他后悔,
所以他骗了娜娜,他不是一个好爸爸,他甚至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他绝对是一个好医生,他要实现的也不是娜娜的第三个愿望,而是第二个。
周荣拿起喷壶给蝴蝶兰浇水,“照顾好赵小柔和我儿子,给你机会你要不中用我也没办法,我用不到什么钱,剩下的钱我会打给她,毕竟是小宝的亲生父亲嘛,抚养费还是要给的,她不要的话你劝劝她,小宝是男孩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他说着回头戏谑地看一眼陈锋,“不过陈家少奶奶应该也不缺钱花,对吧?”
第59章 终章(五)
“大灰狼和小白兔在一起?狼和兔子有生殖隔离,并以兔子为食,恳请作者以事实为基础进行创作,且重点关注少年儿童对大型野生动物的防范意识!”
“当医生很好,当卖红薯的也很好?每天都能吃到最大最甜的红薯?看到这里真的无语,希望作者可以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以培养少年儿童的奋斗精神和危机意识为己任!”
……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照进来,照在摊开的画册上,也照在书桌边女人的笑脸上,她在看的画册上几乎每一页都被红笔画满了问号,这位读者很不好惹,夸奖她的话一句没有,批评她的话密密麻麻填满了每一页的空白,
她摩挲着那些龙飞凤舞的笔触,好像透过它们触到了他骨节分明奋笔疾书的手,看到了昏黄的灯光下他趴在书桌前眉头紧蹙一脸鄙夷的神情。
她翻到最后一页,一个巨大的红色问号,还专门折了角,她愣了愣,直到瞥到左上角的一行小字:周狗是混蛋,她笑出声来,这是在他找到她那一天,她激愤之下写在画册上的,一开始写的是周狗去死,想想又擦掉,改成周狗是混蛋。
她合起画册靠在藤椅背上,看到窗外那棵老榕树翠绿的叶子成片成片地枯黄,春去秋来,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中秋节要到了,小宝对月饼兴趣不大,他不爱吃甜食了,往年怕他蛀牙,她都只给他切拇指那么大一块小月饼,今年幼儿园发的月饼就放在厨房,小宝过来过去连看都不看一眼。
“小宝?妈妈去爸爸家喂崽崽喽!你乖乖在家好不好?”她摘掉眼镜起身,从阳台穿过客厅走到小宝的卧室门口,他在练字帖,笔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节奏,
“小宝?妈妈走喽!不跟妈妈说再见吗?”她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可每次说到爸爸,小宝的反应都让她觉得沉重。
小宝放下笔,回头微笑着对她说:“妈妈路上注意安全,”又看了她一会儿,“陈叔叔中秋节来吗?”
“嗯?陈叔叔?妈妈也不知道啊……小宝想和陈叔叔去博物馆吗?”赵小柔没想到小宝冷不丁提到陈锋,想起陈锋之前说过要带小宝去博物馆,估计是又想去看敦煌壁画了吧,小宝喜欢看壁画里凤凰的眼睛。
小宝背过身去写了两个字,“想。”
“哦哦好的,妈妈跟陈叔叔说一声哦!”
赵小柔因为能讨儿子欢心而感到欣慰,寻思着一会儿在车上跟陈锋说一声,有空的话能不能带小宝去博物馆玩一天,孩子天天闷在家里也不好。
她把头发披下来,仔仔细细梳一遍再绾起来,从过年到现在她都没去理过发,本来想着再剪成原来的发型,可怎么想自己这个年纪留童花头都不大合适,所以就留着了。
她确认一遍家里煤气关好了,再看看儿子专注的背影,叮嘱他不可以给陌生人开门,就拿起包出门了。
她走出小区,感到一股凉意,她紧一紧灰色毛衣开衫的领子,秋日的阳光温柔,道路两旁的槐树倒是茂盛,一阵风吹来,尖巧的叶片翩然起舞,鼻尖萦绕着干燥的青草和树叶的气息,暖烘烘的,她想起早上看天气预报的时候说上海这周有强台风,叮嘱上海居民们注意安全,
耳边是孩子们嬉戏打闹的欢笑声,她站在公交站台旁,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在联系人列表里缓缓滑动,指尖停在一个头像旁,头像是一张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小女孩坐在轮椅上,戴着一顶假发,是短到下巴的童花头发型,面容苍白,瘦得像从异世界来的精灵,好像随时随地倏的一下就飞走了,但她的眼睛很亮,充满幸福和喜悦,咧着小嘴笑,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白大褂,留着短短的寸头,锐利的眼尾连带着长长的疤痕都笑成一弯温柔的新月,
他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他打来的一连串未接语音通话,之后她发的每一条信息旁都是红色的感叹号,最后一个红色感叹号还是在今年过年前,某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他决定的任何事都不会有改变。
她抬头看一眼川流不息的车辆,马路对面一家三口从槐树下走过,小姑娘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借着爸爸妈妈的力量一个蹦子腾空而起,保持着双脚离地的状态,像荡秋千似的晃来晃去,
赵小柔轻轻叹一口气,又一次在那个熟悉的聊天框里打下一行字:“你还好吗?上海台风,注意安全。”然后又一次从头到尾删个干干净净。
车来了,她打开乘车码,她换了新的手机,信号强大,反应也很灵敏,再也不用担心接不到紧急电话,但好像再也没什么紧急电话,
“请重刷。”她尴尬地看一眼屏幕,是一条微信弹出来挡住了乘车码,她快速划掉那条信息,冲戴着墨镜虎视眈眈的司机师傅不好意思地笑笑,重新扫码,这一次成功了,
她找到位子坐下,车窗开着,微风轻轻吹过,吹进一股沁人心脾的槐花香,怎么会有人不爱这里呢?四季分明,爽利的天气,夏天落雨就是痛痛快快的一场倾盆大雨,浇灭燥热,带来舒爽湿润的凉意,冬天下雪就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她小时候每个冬天都要发烧咳嗽,只要一场大雪就能痊愈,就连春秋的沙尘暴也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又被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暴雨浇个通透……
不磨叽,痛痛快快地来,痛痛快快地去,天气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个个都是暴脾气急性子,但个个都重情重义,吃亏上当也扔不掉那杆良心的秤,他们没办法在这个社会的规则下飞黄腾达,但没办法,这是骨子里带来的,是底色,是这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古老城市的底色,也是生长在这座城市里的人的底色,
他从这里来,上海浮沉十几年,一封举报信就把自己的仕途给埋了,为她为良心,就是不为名利,
如今他走远了,可走得越远她越觉得他演技拙劣,
呵,追名逐利,她嫁过骆平年,在银行上过班,她每天眼睛看的耳朵听的都是真正的追名逐利之人,哪一个都不会像他一样放着院长女婿不做,却和一个被生母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的富商弃妇纠缠不清,
“谁会娶一个长相智商都不怎么样的二婚女人?”
他呗,除了他还能有谁这么傻呢?傻,还轴,
他要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真的去上海了吗?但无论如何他走了是真的,这是他的选择,绝不回头。
赵小柔看着明媚的阳光和斑驳的树影,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困倦,这几天她又开始多梦了,梦里黄沙漫天,枯树被拦腰折断,矮小的砖房在咆哮的暴风中摇摇欲坠,她怎么都睡不踏实,睁眼就是一身冷汗,所以白天就老是犯困,她想起刚才那条微信,打了个哈欠解锁,点开微信,
男人和小女孩的照片旁有一个红点,
“中秋快乐”
赵小柔感到手机又在手里震了一下,
“你还好吗?”
第60章 终章(六)
“欢迎回家!”赵小柔打开门就把钥匙放回包里,现在她经常会丢三落四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脱掉鞋子,在换拖鞋的时候崽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呼噜呼噜地围着她转,小脑袋一个劲儿往她腿上蹭,看这悠闲的样子,倒不像是饿了,
“你不饿吗宝贝?”她把它抱起来往客厅走,一抬眼就看到阳台上站了个人,正背对着她举着喷壶给蝴蝶兰浇水,专注的样子像在给病人动手术,
她心头一窒,猛地停住脚步,手一松,崽崽趁机从她怀里跳下去了,咚的一声跳到茶几上,惊动了阳台上的人,他讶然回眸,正对上赵小柔怅然若失的神情,
“小柔姐,是我,”他笑着把喷壶搁在架子上,拍拍手上的土,从阳台走进客厅,“荣哥走之前也留了把钥匙给我,说你一个人照顾小宝太累了,有空的时候让我过来给蝴蝶兰浇浇水,最要紧的是不能饿着崽崽。”
赵小柔也笑了,边脱外套边说:“哦,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进贼了呢。”
陈锋憨憨地笑着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土,“不是贼小柔姐还挺失落。”边说边绕过怔愣的赵小柔走到洗手间里洗手去了。
赵小柔站在客厅有些不知所措,她确实没想到陈锋会来,她没做好突然和他共处一室的准备,就在她犹豫着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听到洗手间里哗啦啦的水声停了,
“小柔姐,中秋节有什么安排吗?”这房子太大太空旷,陈锋隔着老远跟她喊话,都有回声了,
“啊?好像没什么安排,”她立在原地,不自觉也放大了声音,“就是小宝说他想去博物馆玩,你有空带他去吗?”
“有啊,”陈锋洗好手出来,快速扫了赵小柔一眼,走到墙角的垃圾桶旁边,把手里的纸巾扔了进去,“中秋节放假这几天我有一天肯定是休息的,但哪一天还没定,等有消息了我通知你。”
然后他也和赵小柔一样,一个抱着外套杵在客厅正中央,一个面对着墙,就这么尴尬地沉默着,
“小柔姐,”陈锋低头对着墙,唤了赵小柔一声,
“嗯?”赵小柔不自觉抱紧外套,客厅里安静得连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我……我搬家了,换了个大一点的房子,刚换的,嗨,也是临时兴起,搬过去行李都没来得及归置,还缺好多东西没买,今天你能陪我去超市逛逛吗?”
陈锋再回头的时候已经换上了明媚的笑容,他的笑一向很健康开朗,但是眼尾的一抹红色会让他的笑容有一种脆弱感,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甚至有些忧郁,让人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哦,好的呀!”赵小柔倒是松了一口气,这种具体到事件的请求让她觉得安全,她看看表,时间还很早,和他一起逛超市再吃顿晚饭还是可以的。
陈锋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快,笑得有些腼腆,挠挠头问道:“那……现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