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猛烈,晒得人昏昏欲睡,好几个坐在轮椅上打盹的老人家被这爽朗的笑声叫醒。
他们茫然四顾,在找出笑声来源时,面如死水的脸上突然生出一道裂缝。
养老院是寂静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终日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朽味,哪怕这里的每个人每天都洗澡,但这股朽味就是挥之不去。
三个年轻人围着老人谈天说笑的画面出现在这种地方,梦幻得不真实。
“老程。”有个与爷爷熟识的老奶奶喊了一声:“孙子孙女又来看你啊?”
“是啊。”爷爷脸上满是得意。
老奶奶一脸羡慕。
程知微听爷爷提起过这个老奶奶,自梳女,无儿无女,只有一个远房侄子,在把存款给了侄子后没多久,她就被送到养老院,一待就是好几年,期间也没人来看望。
这几年,在养老院见到的人间疾苦,可远比程知微过去 20 几年见到的加起来都多。
程知微从果篮里拿出一把龙眼,两个牛奶枣,递给那奶奶:“陈奶奶,您吃水果。”
陈奶奶接过,笑得很是不好意思:“多谢多谢。”
又陪爷爷聊了会儿天,几个护工过来,说是午睡时间到了。
“爷爷,我接下来会忙一段时间,等有空了,再来看你。”程知微很是不舍,说着说着眼眶又开始发热。
“你不用经常跑过来。”爷爷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好着呢。”
爷爷说完,又去看林嘉裕,随后,他压低声音,用只有程知微听到的音量说:“他就是你喜欢了很多年那个吧?”
程知微先是惊讶,很快满脸通红,脱口而出道:“爷爷,你怎么知道的?”
“爷爷知道的事多着呢。”爷爷笑得狡猾,又道:“我看他很好,你要是真那么喜欢他,就勇敢一点。”
直到爷爷被带回房间,程知微脑子里还是他那一句“勇敢一点”。
她余光去瞥林嘉裕,他正跟裴简在说笑。
程知微盯着他的侧脸,闷热的风灌入衣内,玻璃一般的质感,几乎烫伤她的肌肤。
哪怕只是心里有个“表白”的念头,都能让她紧张到喘不过气来。
……
所有老人回房午睡,康养中心只剩下他们三人,午后的阳光铺满地砖,空气中尘雾飞扬。
三人静静待着,谁也没说话,程知微坐在沙发一角,瞬间晃神,似乎她真的坐上时空穿梭机。
这一刻实在太像高中时期某个放学后的教室。
她去看裴简,见他拿了个“招生简章”看得很认真。
“我提前熟悉一下流程,感觉我老了肯定会进来。”裴简认真道。
程知微喝了口温水,托腮看着他,道:“你倒也不用这么悲观。”
“这算哪门子悲观,要是住进来那肯定我自愿的。”裴简笑笑,又道:“我这辈子大概率不会结婚。”
“你现在才几岁,可能你之后儿孙满堂呢。”程知微嗤笑道,拿起手边放着的一根“不求人”,敲了敲酸胀的肩颈。
“林嘉裕。”
林嘉裕正拿着那本《一根稻草的革命》翻阅,听到裴简叫他,他从书里抬头:“嗯?”
“冯晓给你发请帖没?”裴简问。
林嘉裕点头:“发了。”
裴简脸上的神情一变,苦涩的笑了一声:“看来就我这个傻逼没收到。”
“不给你发就是怕你发疯呗。”程知微凉凉道。
“我们好聚好散,还可以当朋友的。”裴简道。
“你真要放下了,就不会计较有没有给你请帖这件事了。”
“ 你只要不闹,去也可以的,就是加一张椅子的事。”林嘉裕插了一嘴。
程知微看向林嘉裕:“ 你还是不了解他,他最好别去了。”
裴简跟冯晓的故事其实很简单,跟大多数早恋的校园恋情一样,彼此陪伴着度过一段美好又短暂的懵懂青春时光,在大四毕业后因为性格不合,分道扬镳。
没什么狗血情节,分开时算是很平静很体面的方式。
在冯晓跟现任热恋之前,每一次他们那个小饭圈聚会,她也会来。
裴简有个朴素的梦想,总以为他们这饭桶五人是拆不散的,可如今呢……
“所以说别跟朋友拍拖,别到最后女朋友没了,朋友也没了。”裴简自嘲道。
这话恰恰戳中程知微心中最隐秘那一块,她心口闷闷疼,抬眼去看裴简,也不知道他突然说这话,是不是在告诫自己?
说完,裴简又看着林嘉裕:“还有你那个项目,我们只合作这一次。”
他说得认真且严肃,搞得林嘉裕跟程知微同时一头雾水。
“你又抽什么风?”程知微忍不住问道。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金钱来往。”裴简扯了扯嘴角。
一旦有金钱纠纷,意味着他将会再失去一个朋友。
这是裴简最不愿看到的,他最近想了很久,忽然想明白了,他这人对钱有欲望,但更不想失去仅剩的朋友。
所以他宁愿不赚林嘉裕这份钱。
林嘉裕何等聪明的人,略微一琢磨就明白裴简的意思,半晌,他道:“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裴简耸了耸肩,说了一句颇煽情的话:“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第20章
告白
从康养中心到养老公寓这一路上全种满了三角梅,三角梅喜温不耐寒,每年到夏天,满城都是它旺盛生长的身影。
程知微望着墙角成簇的繁花,心想这生机勃勃的景象放在暮气沉沉的养老院再好不过,光看着,心情也会好些。
她顾着看花,在拐角处险些撞到人,站稳后,才发现居然还是个熟人。
“周叙?”
周叙要进门,程知微要出去,两人刚好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在这里?”程知微惊讶道。
周叙站定,视线先是落在她脸上,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受伤了?”
程知微笑笑,还是撒了同一个谎:“磕到了。”
这个谎其实并不高明,哪个成年人会傻到把额角磕了。
“上次跑的时候落下个耳机。”周叙说:“今天刚好在附近,所以过来看看。”
程知微不疑有他,只问:“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时间太久了。”周叙淡笑道:“我重新买一副吧。”
程知微点了点头。
周叙问:“你来看爷爷?”
“对。”程知微答。
两人站在太阳底下,头上没有任何遮挡,程知微脑震荡还没完全好,这会儿被阳光直晒,一阵头晕目眩。
周叙看出她脸色不对,关切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头有点晕。”程知微扯了个笑脸,低声道。
“我扶你过去。”
周叙把她扶到门外的藤架下,程知微在长条凳刚坐下,听到一阵脚步声。
林嘉裕手里拿着她的手提包,正朝她走近。
周叙看向林嘉裕,神色微变,又笑了笑:“上回去医院看你的时候你在睡觉,没去打扰,你肩膀怎么样了?”
“现在能正常运动了。”林嘉裕淡笑道:“有心了。”
见她有人看着,周叙对程知微道:“那我先走了。”
程知微哑声说了声“好”。
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程知微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来。
“头晕?”林嘉裕声音从头顶传来,程知微回过神,抬头看他。
她扯了扯嘴角:“没事,就是刚刚晒了一下觉得不太舒服。”
“裴简呢?”她又问。
“佛山制衣厂出了问题,他先走了。”林嘉裕顿了顿,又道:“这里太热,回车上休息吧?”
程知微点头,两人前往停车场。
见他上了驾驶座,她蹙眉问道:“你开吗?”
林嘉裕见她一脸担忧,笑了笑:“放心。”
程知微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也想开车,但是脑袋不允许。
再说了,都快 3 点了,她午饭还没吃呢,现在是头晕加肚子饿,人就快虚脱。
回城的路上不用赶,这附近的路不太好走,有些颠簸,担心给程知微造成二次伤害,林嘉裕选了条更远但更好走的路。
都说南沙有海,但爷爷住到养老院这几年,程知微也来过上百回了,硬是没见过海。
二十分钟后,当程知微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惊讶道:“广州居然真的有海。”
林嘉裕看了演导航上的地图:“这里是珠江湾,前面就是凫洲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