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线,从高中到现在,程知微从来没有越过去。
她犹豫片刻:“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我晚上在附近订一晚酒店。”
午后的阳光洇着薄薄的朦胧,落在林嘉裕身上,窗外有风进来,吹开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的神色透着一种疲惫,内双的眼睛,上眼皮深深落下来,压住了他本来锋锐、清冷的目光。
此刻的林嘉裕,有一种安静又温和的无力感,他声音低哑:“我只是担心你睡不好,隔天还要上班。”
“就是个小手术,我自己应付得来。”他又道。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矫情?”程知微叹了口气:“高三那年,你跟裴简因为我的事,差点耽误高考。”
“我现在陪护你几个晚上,我心甘情愿的。”她说。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林嘉裕笑笑。
“一辈子,忘不了。”她想起当年,眼神飘忽:“你那时候陪我去的,好像就是现在这家医院吧?”
那时,距离高考还剩两个月,程知微奶奶因病去世。
老人家其实一直在苦苦撑着,就想等孙女高考完再咽气。
她害怕离开影响到程知微的成绩,可最后那段时间实在是靠着药物也撑不下去了。
就在高考倒计时第 63 天的那个晚自习,程知微接到了爷爷的电话。
那头爷爷没说话,程知微已经猜到结果,她跟老师说了声便跑去医院。
最后一面是见到了,只是程知微双眼早已经被眼泪糊住,连奶奶的面容也看不清。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在后悔。
她那时候应该控制住情绪的,她哭成那样,奶奶走得多不安心……
临终时,奶奶瘦得皮包骨,浑身插满管子,程知微死死拽着她的手,求她别走。
可生命的流逝从来是不讲感情的,就像秋天会来,叶子要落。
程知微亲眼看着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身体渐渐没了温度,肌肉慢慢僵硬……
那时候,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死亡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程知微父母都在航道局工作,工种特殊,常年远在海外。
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和她,祖孙二人在医院坐到天亮,哭到眼睛都快瞎了。
是裴简,带着林嘉裕,来帮她“操办”奶奶的后事。
或许根本不是他们操办,而是那时候,在她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他们出现了。
有些时候,有的人,只是出现一下,就不一样了。
程家人丁不旺,一切从简,老两口早在 10 年前就已经在从化墓园买了个双人墓。
那是程知微第一次经历至亲离世,那段时间她是哭着醒来,又是哭着睡着的。
去派出所销户那天,裴简跟林嘉裕早早在楼下等她。
见到他们时,程知微眼泪又开始掉。
她非常抱歉,高三时间紧迫,每一分钟可能就是一分,她并不想浪费他们的时间。
但他们坚持陪她走完这段路。
那天,裴简见她给她讲了许多道理。
他说:“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该哭就哭,哭完该干嘛干嘛。”
程知微默默听着,默默流泪。
派出所里,程知微拿着医院开的死亡证明书递给民警。
她填好表格,在签字那一栏迟迟没有下笔。
程知微手抖得厉害,名字一签,奶奶就算彻彻底底离开这个世界了。
民警头一次见孩子给老人办销户,她一直哭,也不催促,先去忙别的事了。
程知微哭得头昏脑涨,忽然手上一紧,是林嘉裕,他包住她的手。
她听到他说:“知微,放轻松,先把笔放下。”
她这才发现,因为肌肉高度紧张,那笔就像嵌进她手里,怎么也松不开拳头。
“如果你不忍心签名,等你父母回来再办。”林嘉裕柔声说。
最后那名字还是由她签了下去。
奶奶去世后,爷爷伤心过度,饭没心思做,终日发呆。
于是程知微就这样睡不着觉,又饿着肚子过了好几天。
她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直到有一天课间,林嘉裕拍醒了睡着的她。
“你最近是不是晚上睡不着?”他问。
程知微低低“嗯”了声。
这些夜晚,她很累,有时候那种身体上的疲惫,像一种病毒,爬到了她的精神里。
程知微醒着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奶奶在天花板上,朝她笑。
睡着的时候,她会梦到奶奶,她一直追着她跑,哭着问她,要到哪里去。
后来,程知微开始恍惚,她到了学校,听课、刷题、休息,一切正常。
只是很少和同桌、邻桌说话,也不再和其他女同学手牵手一起去厕所。
直到林嘉裕翻看她的数学五三时,才发现,每一道题的答案,她都写了两个字。
奶奶。
那天下午,昏昏欲睡的物理课,教室外一声赛过一声的蝉鸣仿佛在跟牛顿定律叫板。
程知微埋在高高的书墙后,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有人递来了纸条。
“林嘉裕给你的。”
程知微打开纸条——“知微,去红十看看看医生吧。”
她的心泡在午后的燥热里,忽然就想哭。
广州红十字会医院,在同福中路。
那天是个周六,她坐车,穿过过长长的林荫道去红十。
她一个人,挂了精神内科的号。
等候区,满是闹哄哄的人,这些人,和她一样,恍恍惚惚的。
但其实,他们和她又不一样,他们有家人或朋友陪在身边,而她只有自己。
程知微几次想走,她知道没人能帮到她,况且,精神类药物会影响记忆力。
她马上高考了,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
程知微站起来,一个人背着帆布包,穿过消毒水泛滥的过道,在转角遇到林嘉裕。
他长身而立,挡在前头,程知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来帮我妈开药。”他说完,又问:“你看了吗?”
程知微摇头,心下忽然莫名的,涌上一种又热又涩的灼痛感。
“坐那儿吧。”他说:“我没什么事了,我陪你。”
没人知道,这三个字对程知微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们并排坐下,林嘉裕没有跟她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的大道理。
他只是默默陪着她,时不时起身去看排号,看轮到她没。
半小时后,终于到了程知微,林嘉裕送她到就诊室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你和医生实话实说,程知微,他能帮到你的。”
医生见多了她这样的病人,只说她的情况并不严重。
可她说她也想死,也想感同身受奶奶死前的最后一刹那,到底有多疼。
医生神色认真的看了她半天,最后说,过一阵子就好了。
他让她吃些药控制一下情绪,又开导说,眼下最重要的是高考,其它先放到一边。
医生说什么,程知微都是点头。
拿药的时候是林嘉裕帮她拿的。
她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翻涌,很想跑上前去抱住他。
可人来人往,她干不出来这种事。
一直要到中午了,两人才从医院出来,在公交站,等车来。
程知微站林嘉裕边上,她紧张又无力,能和他,这样肩并肩的时刻,她曾无数次幻想过。
可是现在,幻想里的兴奋、小鹿乱撞的情绪,被一种名为“生离死别”的情绪深深的泡在身体最低处。
程知微试着让自己开心,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救了,她对喜欢的少年,都提不上任何情绪了。
她无力地垂下头,目光刚好擦过林嘉裕修长的手,才发现他两手空空。
他好像并不是如他所说,来帮他妈开药的。
他是碰巧出现在医院?还是专程过来陪她?
程知微在夏日蝉鸣中,呼吸不畅,只感觉到燥热像乌云,压得她难受。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想开口,却见他指了个方向:“你想不想去那边逛逛?”
海幢寺,广州最古老的寺庙之一,曾经是岭南佛教的发源地。
很多人都说在这里许愿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