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发泄
深夜的郊区小道安静得吓人,周叙开着车,车速已经尽量快。程知微坐在一旁,一语未发,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不知道想什么。
周叙看着她,轻声道:“你先睡一会儿吧。”
她刚从北京回来,又马不停蹄跑来买鱿鱼面,期间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一个月时间,她像是完成了一场残酷的蜕变,整个人从里到外变化巨大,阴霾笼罩她全身,原本就瘦的身子这会儿被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周叙越看越觉得难受,更难受的是,他无能为力。
他根本无法帮她分担半点。
程知微闻言,扭头看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用。”
“我看爷爷的精神还可以。”他安慰她:“你做的已经够多够好了。”
“如果做得足够多,足够好,就能让他好起来,那我愿意去做,哪怕一命换一命。“她的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忧伤。
“可是我知道,他只是在强撑,强撑着一口气,为了我。”程知微眨了眨眼,看向窗外。
她知道爷爷很痛苦,这时候离开反而是种解脱。
是她,强行想要留住他。
“你说人总有一天会坦然面对亲人的离世,可是周叙,我做不到,至少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周叙闻言,没再出声。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川菜馆门口。
程知微下了车,快速点了单,扫了钱。
陈叔不知道爷爷那些事,笑着调侃道:“老爷子胃口不错啊。”
今晚吃宵夜的人不少,应该要等,周叙找了张椅子让她坐下。
“我去那边买点东西,要是面好了,你等我一会儿。”他说完便离开。
这些天,程知微刻意把自己游离于人群之外,除了必要的交谈,她已经许久没有社交。
哪怕置身于闹哄哄的机场,高铁站,此时的宵夜小摊,可是巨大的孤独感还是淹没了她。
她猜想自己可能是生病了,她把爷爷当成唯一的亲人,他一走,她不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在这个世界上吗?
这一刻,她看着周叙离开的身影,他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不知为何,程知微悲从中来,眼眶瞬间积满泪水,眼睛一眨,两行泪落下。
正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程知微抹了把脸,扭头往后看。
喊她的人是一名食客,手上拿着手机,手机里传来的正是她的声音。
“真的是你?”年轻的食客满脸不敢相信:“程知微?《三餐四季》的主持人?”
程知微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们支持你。”食客热情道:“你别看热搜上面很多人骂你,多看那些夸你的,有些人就是跟着起哄……”
程知微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什么热搜?为什么骂我?”她不解问道。
“你没看热搜吗?”食客方才见她哭,以为是因为这事儿,这会儿有些尴尬。
程知微摇了摇头,掏出手机,打开微博。
原来今天是周六,《三餐四季》重庆第二集 就在今晚播出。
她再一次因为这个节目上了微博热搜,不过,第一次上的时候全是好评,这一次跟上回截然相反,一大批网民言辞激烈在辱骂她。
程知微耐着性子把那些铺天盖地的辱骂看了一遍。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些人骂她,是因为她在节目中无意间的一句话——“白领们对卖菜爷爷婆婆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鄙视,我们年轻人到底在傲慢什么?”
许多人抓着这句话不放,大部分网民觉得她能火,“尘埃街”现在能有淄博一样的热度,是被年轻网友捧起来的,而她程知微,端起饭碗吃饭,放下饭碗骂娘。
“确实地铁不像地铁,像菜市场,如果是我,我也觉得烦。”
“年轻人不傲慢,年轻人太难了,早起上个班还要跟大爷大妈们抢座。”
“大爷大娘难,年轻人不难吗?”
“主持人试过早起挤地铁吗?站着说话不腰疼。”
满眼都是这样的言论。
程知微从最初的愤怒,渐渐到漠然。
这就是现在的网络环境,捧着你的时候把你夸上天,踩你的时候把你贬得一文不值。
病态的,不健康的。
每个人心口都有一股浊气,这股浊气只能通过网络发泄,因为根本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程知微收起手机,听到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周叙朝她走来,手里拿着两杯鸭屎香柠檬茶。
“爷爷平时吃鱿鱼面就喜欢搭配这个柠檬茶喝。”他对她道。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感激于周叙的周到跟用心,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才讷讷地道了谢:“谢谢啊。”
周叙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昏黄的灯光下,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眼睛肿了,顿了顿,他试探问道:“你看到热搜了?”
程知微点了点头,又直直看着他:“你今晚来找我,是因为热搜吧?”
周叙愣了一下,随后,他点头。
“我没这么脆弱。”程知微对他笑了笑:“刚刚看到了,也不全是骂我的,还是有一部分人替我说话。”
“你放心,我没事。”她反倒安抚起他来。
这场舆论的发酵是气象局里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卓诚已经连夜公关,但还是慢了一步。
周叙在看到热搜的第一时间便往医院赶,在楼下等了她几个钟,才见她神色匆匆回来。
他以为她已经知道热搜的事,没想到她忙到没时间玩手机。
周叙心想也好,等明天这个热搜被压下去,又是风平浪静。
没想到他才离开一会儿,她已经知道这件事。
“主任明天可能会跟你说这件事,其实影响并不算大,等这阵风过去,一切又会恢复正常。”他说。
程知微捏着手里的手机,直到五指发白。
她咽下喉间的苦涩,淡淡道:“他们要发泄就任由他们发泄吧,嘴长在他们身上。”
回程路上,周叙几次想开口,但见她一脸疲惫靠着窗,终究还是没把那些安慰的话说出口。
一直到她下了车,已经走了几步远,周叙没忍住,还是叫住了她。
“程知微,你没错,你不用因此而自责。”他对她认真道。
程知微转身看她,闻言眼泪又不受控地往下掉。
她吸了吸鼻子,再次跟他道谢:“谢谢你今晚过来,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开。
爷爷还在病房里等着她的鱿鱼面。
凌晨 3 点,爷爷没睡着,躺在床上,转着眼睛,他的四肢已经无力抬起,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头濒死的海豹。
程知微走近他,拿出鱿鱼面。
“爷爷,吃鱿鱼面啦,老板放了好多料,还有周叙给您买了鸭屎香柠檬茶,他说您每次吃鱿鱼面都要搭一杯柠檬茶……”
“周叙有心了。”爷爷缓缓道。
程知微将病床摇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爷爷已经吞咽困难,程知微担心他咽不下去,把面条捻成糊状。
“我记得您小时候就是这样喂我吃饭的,好像喂到我上小学吧?”她忍泪笑道。
“你小时候很瘦,总是不好好吃饭,每次喂饭都把你奶奶急坏……”短短一句话,爷爷说得无比艰难。
“您脾气比奶奶好。”程知微笑道。
“你奶奶就是急,脾气急,做事急,连到下面去,都要赶先我一步。”
“您别说话了,喝点汤。”程知微舀了一勺汤。
“这鱿鱼面还是这么好吃。”爷爷说完,对她摆了摆手:“不过,我吃不下了。”
“您再吃一口。”程知微哽咽道。
爷爷虚弱地摇了摇头,他静静望向窗外,半晌,才道:“你还记得,爷爷让你练习毛笔字的那段话吗?”
程知微点头:“记得。”
“你背给我听听。”
“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程知微低哑的声音成了这寂静病房内唯一的声源。
她几度哽咽,难受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凭着记忆,将它们往下念。
“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
“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终于背完,她看到爷爷脸上骤然有了光。
爷爷看向她:“你不是想知道爷爷的秘密吗?”
“爷爷今天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