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头一回看到主任如此焦虑,整个人在办公室内来回转圈。
“道个歉,安抚一下网友的情绪,这事儿很快就能过去,要不然他们会不断抓着你那句话来回鞭尸。”主任看着她,沉声道。
这两天,程知微虽然忙着爷爷的身后事,但也多少看了些有关于这件事的资讯。
这场网络暴力狂欢已经发展到某些好事者把她学校都扒出来了。
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她上的每一所学校都是重点院校,她的个人履历刺痛了不少人的心。
那些人觉得她吃着社会红利,享受着顶级资源,自然无法跟普通大众共情。
程知微麻木地看着他们攻击她的学历,她的工作,她的样貌。
“我不觉得我说错了话。”她看向主任,沉着道:“当初播出去前你们也都审了片,我相信你们也不会觉得,这个是我的问题。”
“我们当然知道。”主任重重叹了口气:“但是观众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只要你道个歉,把这一页翻过去,对后续的节目不会有影响,要不然……”
“我不道歉。”这好像还是她职场生涯中第一次说不。
程知微定了定神,缓慢却坚定:“我不觉得自己有错,主任,我不会因为这个事道歉。”
说完,她起身,转身离开办公室。
程知微回到工位上,打开电脑,第三期的策划案还没写完,她得抓紧时间,在今天下班前交上去。
这一天的她很忙碌,除了去厕所,其余时间,专注地看着电脑,就连午饭,也是周叙从饭堂给她带回来的。
那份饭一直到下午 6 点,她也没动过。
重庆合集已经过半,第三期的拍摄必须尽快提上日程,因为她的私事,影响了节目进度,她实在过意不去。
6 点半,程知微终于把策划案最后一个字打完,她环顾四周,整个办公室竟然只剩下她一人。
她呆坐在座位上,缓了会儿神,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主任刚从外面回来,大汗淋漓,招呼着程知微进他办公室。
一天被喊两趟,且主任神色严峻,程知微心底有不好的预感。
办公室内,主任慢条斯理地给她倒茶。
“都 10 月中了,这天气还这么热。”
“下周开始又有台风。”程知微淡淡道。
“我记得你快一个月没播天气了吧?”
“今天听周叙说到。”
主任点了点头,喝了口茶,随后踌躇道:“是这样的,知微,我们今天开了个会,上面的意思是……”
主任刻意停顿,程知微轻轻蹙眉,注视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往下讲。
“《三餐四季》可能要换主持人……”
主任说完,眼神担忧,他知道这个事在眼下说出来,也许会刺激到程知微。
但就她最近的表现而言,说实话,哪怕他仁慈,也想给她打负分。
先是无故旷工,紧接着又连续请了长假,第三期的策划案迟迟不上交,本职工作也不做。
“好,我知道了。”程知微点头,淡淡说道。
她的反应过于冷静,这反倒让主任愧疚。
“我还在争取。”主任安抚道:“你家里的事我知道,你也别泄气,最近你就先休息一下,调整好状态……”
“明白的。”程知微打断,她抿唇笑了笑:“让您费心了。”
程知微从气象局离开,没有立即回家,打了辆车去养老院。
爷爷留在养老院的遗物还要收拾,她父母肯定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只能她走一趟。
出租车后座,程知微靠着窗,看着窗外拥堵的人群。
前排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骂,不断有电动车从车身擦过,一点也不遵守交通规则。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不断的人涌入,可生存资源就这么多,岗位就这么多,连阳光都要收费的地方,任谁呆久了,都会一身戾气。
程知微并不是如那些骂她的网友所说的缺乏共情能力,相反,她觉得她很能共情别人,只是在这件事上,她看到的弱势群体是那些卖菜的老人家。
她只是希望这个社会每个人都能给老人多一点包容,毕竟每个人都会老。
正如,她也希望“厌童”的风气不要成为主流,毕竟我们每一人,在还未开智时,也曾给别人添过麻烦。
当厌童厌老厌贫成为主流,必将推翻长久以来的公序良俗。
她不愿意看到这一天。
到养老院时已经 8 点,程知微加快脚步,进了养老公寓,便看到张组长朝她挥了挥手。
“程老先生的东西不多,我们都收拾好了,你到时候清点一下,签个名就行了。”张组长领她到爷爷的房间。
她知道这对爷孙一向感情好,连对程知微说了几声“节哀”。
“谢谢您张组长,爷爷在这儿住了两年多,谢谢您的照顾。”程知微顿了顿:“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麻烦您,我一会儿再去找您签字。”
“行,我在办公室等你。”
张组长离开,程知微轻轻合上门。
爷爷的生活用品已经被打包好放在茶几上,他东西不多,总共也就一个长方形手提包。
以前每次来,她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没怎么认真看过这个房间。
20 来平的单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摇椅,一扇窗。
他明明给子孙后代挣下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家业,可他自己却被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两年多。
他穷极一生就为吃口饱饭,却日复一日只能对着那些盐都不下的饭菜发呆。
而她做了什么?她放任父母,将爷爷丢置在这里。
她原本是可以成为爷爷的后盾的。
这一刻,程知微坐在爷爷曾经无数次坐过的躺椅上,泪如雨下。
所有人都跟她说爷爷走得很安详,爷爷这一生无憾了,可程知微知道不是的,爷爷并不喜欢养老院,他只是不想给她父母添麻烦,不想影响她,才住到这里来。
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
程知微将脸上的泪抹去,提前桌上的手提包,快步离开。
走在养老公寓的长廊上,她又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
有人在烧纸。
程知微心一沉,紧接着,她听到熟悉的戏曲声传来。
那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而是铿锵有力,穿透力极强。
她追随着戏曲声,缓缓地往前走。
勒杜鹃盛开的花架下,黄老正对月吟唱。
空旷的庭院中,只得他一人,他唱的正是爷爷生前最爱听的《帝女花》。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凄厉悲凉的唱腔响彻庭院,程知微愣在原地。
一曲终毕,黄老转过身,看向她。
“你阿爷生前说过,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最近还好吗?”
程知微含泪朝他点了点头:“我一切都好。”
黄老一脸的悲痛:“那天,我们还约好晚上一起唱曲,没想到……”
“您最近身体还好吗?”程知微问。
黄老右手抚着心脏,苦笑道:“年纪到这里了,好跟不好,也就那样吧。”
程知微说了几句讨喜的话,道了别刚要离开,又被黄老喊住。
“我有个视频,想传给你……”黄老拿出手机,播给她看。
爷爷倒下前最后一个视频,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时候的爷爷精神抖擞,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他正在黄老的指导下唱着《帝女花》。
黄老夸他进步很大,等明年年例,他都能登台演唱了。
爷爷满脸笑容,被夸得眼底带星星。
这是程知微记忆中的爷爷,高大健康,意气风发。
“这个视频,太珍贵了。”她抹去腮边的泪,对黄老感激道。
“节哀,你爷爷不止一次说过,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过得好了,他在下面才能安心。”
一下午的高强度工作,加上一晚上的情绪波动,走出养老院大门那一刻,程知微突然浑身乏力。
她沿着墙壁缓缓蹲下。
突然就想起那天晚上,她跟周叙在这里,被一群保安团团围在中间。
那晚,她看到爷爷一个人孤零零蹲在铁门后,眼巴巴地等着她。
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应该排除万难把爷爷接回家的。
情绪崩溃就在一瞬间。
自程知微有记忆起,她不曾这样失控过。
眼泪不受控地成串往下掉,满腔的愤懑只有通过嘶吼才能发泄出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紧紧掐住她的心脏,让她疼得无法呼吸。
人在濒死边缘,下意识自救。
她艰难地掏出手机,拨通林嘉裕的号码。
这回电话很快被接通,那头林嘉裕还没讲话,她哭着道:“林嘉裕,你能不能回来?”
“我没有家人了……”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