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事实,严氏确实没啥本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家里的难题。
但,人家安霓婷站出来了,自卖自己,用自己的血泪、清白,一辈子的幸福换回了银子。
不但让安家摆脱绝境,还一直负责养家。
严氏不说感激,居然还嫌人家脏?
呵呵,就是个外人,应该也没有这么狠的心肝吧。
更不用说她还是安霓婷的嫡亲祖母。
偏偏她也不是彻底嫌人家脏,毕竟花钱的时候,她也没少花人家安霓婷送回来的银子。
趴在人家身上吸血吃肉的时候,不嚷嚷着脏,现在倒开始嫌弃上了。
让安妮说,严氏不是嫌安霓婷脏,而是觉得她没用了,不能再给安家带来什么好处!
因为安霓婷回来的时候,并没有说(或来不及说)自己是被人赎了身,还要准备“嫁人”的。
严氏看到安霓婷裙布钗荆、不施粉黛的模样,身上也只提了个小包袱,半点没有首府第一花魁的气派与富贵,便误以为她是因为年老色衰,或者直接染上了脏病,而被老鸨赶了出来。
如果只是年老色衰,严氏倒还不会闹得这般厉害。
她就怕安霓婷这个贱人染了那种丢死人的脏病!
万一家里有了这么一个毒源,安家的名声被毁还是小事,更多的,是家里人的安全也保不住啊。
严氏只听说过脏病的威力,却不知道脏病的传染途径,可她曾经听闻过瘟疫的霸道,干脆就把脏病和瘟疫划上了等号。
不行,安霓婷决不能留在家里!
所以,严氏才会这般肆无忌惮的闹腾,她自安霓婷进了门,就开始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她就想臊得安霓婷无地自容、羞愤欲死,然后自己选择离开!
但严氏万万没想到,面对自己的辱骂,“安霓婷”非但没有半点羞愧的意思,居然、居然还敢反过来指责她?
严氏更加气恼的,是“安霓婷”的种种嘲讽,并不是凭空捏造,而、而却有些影子!
严氏心虚啊,但她绝不会自我反省,而是会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到别人头上。
比如“安霓婷”。
她羞着恼着,就有些恼羞成怒了。
轱辘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严氏指着安妮的鼻子就想骂人。
安妮却抢在她前头开了口,偏她还故意绕过她,而是直接问向了臊得太不起头来的安浩亭。
“浩哥儿,你也觉得我这个做姐姐的脏?给安家丢了人?”
安妮冷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是安霓婷应该有的情绪——愤怒、伤心又带着一丝希冀!
安浩亭根本不敢抬头。
“安浩亭,你给我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怪我不该做妓女?”
安妮陡然拔高了声音,只把安浩亭吓得一个激灵。
他本能的抬起了头,看向了安妮。
“姐、姐,我、我——”
对上安妮复杂的眼神,安浩亭稍显文弱的脸上满是羞臊与无地自容。
他想说“我不嫌你”,安霓婷离家的时候,安浩亭还小,可他已经记事了。
所以,直到今日,他都清楚的记得,父亲孤零零躺在堂屋,尸体都快放臭了,却还没有钱下葬的场景。
他更记得,自己难受得要死,昏昏沉沉之中,听到大夫说“需得用十年以上的人参……一剂药就要耗费一两银子”,他还听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姐姐趴在床前,抱着他瘦削的小身子无声的痛哭。
最后,姐姐走了,为了多卖钱,主动要求卖去那种地方。
望着姐姐离去的背影,安浩亭哭得不能自已。
那是他的亲姐姐啊,和安雪婷还不一样,他们两个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娘走了,爹也走了,如今连唯一的亲姐姐也走了。
那时的安浩亭无助又慌乱,可他也明白,姐姐是为了爹爹和他,以及整个安家才走的。
只有几岁大的安浩亭,更是在心里默默发誓:姐,你等着,我一定好好读书,等我有出息了,我一定把你救回来!
安浩亭一直没有忘了自己的誓言。
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渐渐知道了姐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更明白女人一旦去了那个地方,一辈子就算完了。
即便能从良,可曾经的经历,也会像烙印一样,深深的捞在人的身上,以及世人的嘴巴里!
而且,最让安浩亭痛苦的是,这种“影响”,还会牵连整个安家。
尤其是他安浩亭!
安浩亭从小就励志要跟父亲一样,好好读书,努力科举,重新振兴安氏门楣。
而想要科举当官,家世就一定要清白。
虽然他们大周朝的律例中,并没有说家里有娼妓就不许人考科举。
可、可安浩亭担心,如果自己真的有朝一日科举入仕,再被人查出他的嫡亲姐姐曾经是府城第一花魁……
安浩亭怕啊,他是真怕。
他怕自己多年苦读付诸东流,更怕自己心心念念要振兴的安家,会沦为世人的笑柄。
他已经考中了秀才,来年就要去参加乡试,安浩亭很有把握,他应该可以考中。
他的恩师很赏识他,还准备把家里的爱女许配给他!
恩师不是乡野蒙师,而是书院的先生,京城来的清贵名士。
如果能娶到恩师的爱女,他接下来的路会好走许多。
一切都这么美好,偏偏在这个时候,亲姐回来了……
第1544章 请叫我安先生(六)
这十几年里,严氏一直在淡化安霓婷的存在。
哪怕是在老家,很多安家的亲戚都不知道安霓婷到底去了哪里,他们只是听说为了给安父买棺材、为了给安浩亭治病,安霓婷自卖自身,跟着人牙子走了。
亲戚、乡邻们也单纯,他们都以为,安霓婷就是被卖去富贵人家当丫鬟了。
严氏也有意误导大家往这方面去想。
十多年过去了,除了每个月定期有银子送来,众人几乎都快忘了安家还有个大姑娘。
就是安浩亭,也只有在夜半梦回,偶尔才会想到离家多年的亲姐姐。
说句不好听的,时间过去得太久了,安浩亭都快忘了亲姐长什么样子,姐姐也变成了一个称谓,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忽然有一天,在安浩亭觉得自己即将成功的时候,记忆里早已模糊的亲姐却出现在家门外。
不施粉黛,衣着朴素,虽然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却总带着一种沧桑与落魄。
安浩亭当然不会嫌弃亲姐,更不会像严氏那般胡思乱想。
他见到过得似乎并不好的亲姐,他反倒十分心疼、愧疚,并且恨不能好好补偿她。
可刚见面的惊讶与激动过后,安浩亭冷静下来,开始考虑现实问题。
他姐回来了,不管安家怎么掩饰,她曾经的过往骗不了人!
老家的人可以瞒得过,但先生那边,肯定是瞒不过的。
安浩亭甚至要主动跟先生坦白:他有个姐姐,当年为了养家,不得不沦落风尘!
先生或许看在他坦诚的份儿上,不会太过苛责,还有可能更加欣赏他足够坦率。
但,娶先生爱女的事儿,肯定要泡汤。
人家京城来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愿意跟个妓女做亲戚?
且亲姐是安家的大功臣,更是他安浩亭的恩人,不管亲姐是个什么样子,不管她以后能不能嫁人,她住在安家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在安家,安浩亭等人更要尊敬这位劳苦功高的长姐!
安浩亭自然会敬重亲姐,可、可他的娘子呢?
人家可是真正的名门千金啊,跟个妓女做亲戚就够委屈了,难道还要让人家像孝顺长辈般照顾对婆家有功的大姑姐?!
就算小师妹心仪与他,愿意受这个委屈,先生和师母也不会同意!
除此之外,还有个更尴尬、也更现实的问题。
他姐曾经是府城的花魁,很多达官显贵,很多豪门贵公子都曾经是她的入幕之宾!
就是京城那边……
不敢想,安浩亭根本不敢往下想。
他考中科举,将来肯定要入仕。
等他携家带口的进了京城,姐姐若是出去交际,再碰到曾经的恩客……
安浩亭一想到那个场景,自己就先羞得无地自容!
但,安浩亭又是个有良心的人。
刚一这么想,他就意识到自己不对,他甚至坐着书房里,用力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亲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不是为了他、为了整个安家?!
他如果还想东想西,觉得亲姐的回归是麻烦,那他还是个人吗?
可打完了自己,安浩亭仍是忍不住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想来想去,他只剩下了痛苦与矛盾!
他、他到底该怎么办啊?
祖母在外面咒骂亲姐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听到。
最开始,他也想冲出去劝住祖母。
可他的人都走到门口了,手都放到了门上,最后却还是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