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暴自弃地撸了一把脑袋,时应又神情呆滞地从浴室走出来,看了一下家里四周的摆设。
还是那个公租屋,几个月前住进来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无比简陋。
当初时应进来时没想那么多,公租屋便宜,于他而言不过是权宜之计,走一步算一步的路。等他情况好些总归是要搬出去的。但眼下,他却非常唾弃自己将床垫放在地板上的行为。
英国大桥底下的流浪汉还知道给自己用收纳箱做生活分区呢。他这哪里是个屋,根本是间狗窝,一屋吃一屋拉,毫无魅力可言。
突然,时应感觉自己不那么怪程思敏不喜欢他了,就他现在这个落魄的德行,谁会喜欢他啊?程思敏又不是瞎子。
以他对程思敏的了解,程思敏从小就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
小学时他在军鼓队吹长号,程思敏羡慕他可以走在儿童游行队的最前面,每天都眼巴巴地跑去看他在方阵中训练,作业都能不写。
初中时他一三五在校园广播站做课间播音,程思敏眼红他可以在播放音乐的间隙有选择听众来信的权利,一上电脑课就偷偷用 QQ 上和他讨论听流行乐的心得。
程思敏以前买东西总是优先看包装,七彩玻璃纸,古龙淡香水,再加上粉红色的蝴蝶结缎带。别管里面卖的是不出水的钢笔,还是用两下就干巴的修正液,只要有这几个元素,程思敏总是在校门口的文具店里走不动路,迟到了还要眼巴巴地对着那些貌美的小物件流口水。
在铅笔盒上贴塑料钻石,在课本上画彩色花边。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人买椟还珠,那个人肯定姓程。
就连程思敏小时候之所以会跟他做朋友,也都是因为喜欢他漂亮,喜欢他闪闪发光,喜欢所有人都喜欢他围着他,但他又是她最好的朋友的那种成就感。
他怎么不知道程思敏讨好他的原因很廉价?但现阶段连这种好感,她对他都没有。
眼下时应住在公屋,不修边幅,买特价酸奶,还动不动穿着幼稚的卡通睡裤,程思敏八成把他当革命同志来看待了。
既然是这样,事情还有转机,只要他摆脱现阶段的困境,他们两人之间的情况会扭转的。
他很擅长孔雀开屏。
想到这儿,时应内心的怒火消散,出奇地平静下来了,人文社科的博士他就念了一年,但自我安慰的哲学他学挺好。谁说读哲学史无病呻吟,康德和他的理性批判简直是救命用的。
时应重新拉过凳子,正襟危坐地在自己的餐桌上用餐。
第一个饺子送进嘴里时还有热乎气,咬下一口,肉汁在口中爆开,慢条斯理地咀嚼两下,齿颊留香。程思敏的饺子是真好吃,时应大概呆滞了两秒,就迫不及待得把口中食物吞了,很快,他又吃了第二个,第三个,大有风卷残云的架势。
等到盘子空了,时应摸着暖洋洋的胃口真的从眼睛里挤出一颗小珍珠,程思敏真的没有自卖自夸,这盘饺子是他人生二十六年来吃过最好吃的。
程思敏根本是个烹饪天才,她不在这方便赚钱真是可惜了,不就是钱么,多少他不能出?
西美尔说了:“钱不过只是一条通往最终价值的桥梁,人,是永远无法栖居在桥上的。”
前一天晚上程思敏睡得算早,时应前脚刚走,后脚她就在高低床上卧倒了。
本来她闭上眼睛的时候还想眯一会儿,起来打两局游戏领完免费奖励再睡,可是包了一天的饺子,又是洗洗涮涮,她累得够呛,眼睛一闭再睁开已经睡到第二天晌午。
窗外的雨还是没停,昨晚是气势磅礴,今天是淅淅沥沥,屋里的温度到是降下来几度,风扇吹着小风,惬意得不得了。程思敏在床上醒了醒盹,床下的贝贝已经急得用站起来用前爪扒拉高低床的楼梯。
小狗没别的坏心思,就是着急吃饭。
本着饿自己不能饿孩子的心情,程思敏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身手矫健地从高低床上爬下来给它喂食。
小狗在客厅摇着尾巴嚼嚼嚼,程思敏盘腿坐在沙发上望着阳台发蒙。
眼神顺着狗毛巾溜到自己的内衣裤上,程思敏后知后觉,昨天时应在阳台上晾毛巾应该也看到了她的四角棉裤和运动背心。
细想想程思敏应该是大学毕业后就不再追求好看的内衣套装了。
购买欲不是突然衰退的,对于性感的贴身衣物,程思敏固然也眼热过一阵。
最初,她对这些的需求完全来自于青春期风靡大街小巷的婷美广告,电视上一句“做女人挺好”,让她对聚拢型的内衣产生了别样的情愫,想拥有,但又羞于启齿,总是在一众内衣中悄悄选那个海绵垫最厚的。
后来,程思敏成年了,维密大秀漂洋过海进入了国内大众的视线。维多利亚的秘密一炮而红,保守的国人大受震撼,就连她打工的快餐店,也堂而皇之的在电视上播放那些美轮美奂的走秀画面。
可不管法式,蕾丝,纯欲等字眼有多诱惑,模特上身图有多曼妙,真正穿在身上,谁难受谁知道。
贴身衣物想舒服,要排湿,不生病,归根结底还是要宽要松。
想舒服就不可能美到哪里去,这是程思敏花了好多年才明白的概念。
朝着破洞背心的位置打了个打哈欠,程思敏挠了挠后脑勺,内心八风不动,甚至没有任何羞耻的感觉,大裤衩嘛,谁不穿呢?
指不定时应屋里也有破洞的袜子呢,难兄难弟,谁也别嫌弃谁。
思绪一转,程思敏肚子叫了,她又开始思索今天晚上要吃的饭菜。
饺子昨天她是吃顶了,今天她想简单喝点粥,家里还有咸鸭蛋,皮蛋,干百合和莲子,在甜粥和咸粥之间,她摇摆不定,拿起手机找菜谱。
屏幕刚解锁,程思敏就看到两条未读的微信新消息。
一点进去,她人傻了,除了对话框内莫名其妙的转账记录之外,她朋友圈还突然多了 53 条新消息提醒。
至于大半夜不睡觉,挨条给她的朋友圈点赞评论的,全都是她昨天突然抽风的邻居时应。
第22章 风滚草
昨天夜里时应一晚上没睡,他吃饱了先是给程思敏发了两条消息,没看到她回复,就打开自己的银行账户,在那一串数字后面数零。
接着,他又翻开电脑,科学上网,开始给他在诺丁汉的朋友,二房东,汽车交易商发 Whatsapp。
英国时差八小时,凌晨两点半,正好是当地下午的工作时间,他电话讯息不断,终于在四点多的时候把自己还留在市中心的家当处理得当。
一辆换了不到一年的二手奔驰重新低价卖给车商,几十件半新不旧的奢侈品拜托朋友挂到 Vestiaire,至于他已经交纳到明年的房租,也恳请二房东返还一半。作为报答,房间内剩下的生活用品,书籍,电器,任由朋友和二房东使用,变卖,处置。
这于帮忙的人也算互赢,毕竟以前时应还见过不少英区留学生在网上出用了半瓶的黄豆酱油。
办完这些有意拖拉的琐事,他打开邮箱,点开了那几封他一直没勇气回复的邮件。
发件人中有催缴学费的办事人员,也有联系不到他的教授和同学。
回国这些日子,时应的内心也在暂时休学和彻底退学之间反复横跳过,他不去读是因为客观上没钱,但现在,他账户里的钱敛吧敛吧已经足够再缴下学年的学费了,主观上的意愿反而更清明了。
按下邮箱的发送键,断掉自己的后路,时应胸口的大象好像也挪开了一只脚。
他畅快地呼吸了一阵,仿佛打了鸡血,开始拉 Excel 表格,给老赵酒庄的几款酒做今年的参赛的时间节点。
下载资料,撰写资质,间或把重点信息翻译成老赵能看懂的中文。
中途休息喝水的功夫,他就翻程思敏的朋友圈,见缝插针地对人家进行点赞和吹捧。一晃把她几年的照片和动态都看了,一点儿都不知道累。
窗外的天蒙蒙亮,时应把程思敏整个朋友圈全翻了一遍,拿着装满文件的 U 盘,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一溜烟开车跑去了酒庄。
时应到办公室的时候老赵还在隔壁的杂物间里做梦。
梦里他还很年轻,头上的毛发十分茂盛,他梦到自己背着重重的行囊徒步穿行在凄凉的戈壁中,沙丘无边无际,荒无人烟,空气中蔓延着烈烈的风沙,满眼都是土色。
他全副武装,蒙着面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本能地低着头,走了又走,行了行又行。
背包中的食物和水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穿越绝境,喉咙干渴难耐,浑身失温战栗,但他腿不停,还是一步步艰难地与脚下粗粝的砂石做挣扎。
意识昏迷之际,余光中突然闪过几道半人高的影子。
戈壁之中罕见活物,逢旱期,是刺沙蓬收起根须,正在以干枯的形态随风滚动。
风滚草在空中移速极快,仿佛奔跑的羚羊,你追我赶,老赵被这些顽强的植物吸引着目光,短暂地驻足喘息。下一秒他张大嘴巴,揉了揉通红的眼睛,竟然发现风滚草的归途是一片翠色的绿洲。
老赵连滚带爬地朝着风滚草的方向跑,越过一片葱葱茏茏的灌木,他一头扎进绿洲正中央的水源。顾不上水是否干净,他用手捧起湖水大口大口地嘴里灌,等到他前襟彻底湿透,喝了个水饱,他才听到耳边有鸟类的叫声。
强风吹过绿洲,树干顶端蓬松的树叶光影粼粼,吐故纳新,发出海浪般摇曳的起伏。
目光跟着耳朵转,就在湖边不远处,一只羽毛亮泽的金腰燕正站在一株结满果实的葡萄藤上朝着他大声鸣叫。
犹如一道古刹钟声砸在后背。梦里,老赵热泪盈眶,颤巍巍地朝着葡萄的方向走,背后洒金的燕子不怕人,非但没有飞走,反而迎着他的方向扑扇翅膀,立在他的指尖。
燕子转动眼睛,再次朝着他啼啭。
这下子老赵直接从美梦中惊醒了,因为燕子的声音变成了时应的动静,他挥舞着手臂一翻身,从木板床重重滚到了地上,青年重新变回了老登,他捂着稀疏的头发呲牙列嘴,而门外真正鲜衣怒马的时应正在器宇轩昂地朝他吼。
“赵总?您起了没?没光着吧,没光着我就直接进来了啊!”
天边第一道春晖洒在酒庄拱形尖顶上,老赵已经穿戴整齐被时应拉到会议室开会了。
时应喋喋不休地跟他讲着国际葡萄酒参赛的步骤,老赵则喝着保温杯里的枸杞水,偷偷在会议桌下的手机上用周公解梦的网站搜索自己刚才做过的梦。
沙漠现绿洲是大吉之兆,至于燕子,极有可能代表着新生的爱情。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老赵想都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有陷入热恋的机会。
他心驰荡漾,美滋滋地瞅着解签傻笑,突然,耳边寂静无声,他再抬头,看到幕布旁边的时应正在用刀子眼盯他。
老赵嘿嘿了两声,将手机扣在桌上,右手翻了翻时应给打印好的资料,不情不愿地拿乔:“小时啊,你看你,昨天你不是还说咱们的生意急不了吗?让我好好研发我的精品酒嘛。”
“那今年的葡萄我都没来得及验,这才过了一晚上,你又说现在让我出三款酒参赛,时间这么紧迫,我又不是变魔术的……再说参赛也要钱……”
“我跟您谈钱了吗?我跟您聊的是不是酒?”
“您要是对自己的酒没信心,那您早说,我也别白费力气跟着您瞎胡闹。”
眼看时应脸色越来越臭,像只恶犬似的马上要跟他翻脸,老赵又将嘴里的话转了个弯,“哎,你别说,那你还真别说,我年轻追我前妻的时候确实学了点魔术。”
说着,老赵叹了口气,真心是替自己的尊严惋惜,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为五斗米折腰的可怜老汉了,但想到刚才自己做的那个梦,他又劝了劝自己,说不定时应提出的新计划也是好事情。
干红和赤霞珠这两类,酒庄里本身就有一直在做的流水线成品,他们缺的是新品类。
老赵起身,领着时应走到了地下发酵室。
就在那些成排摆放的酿造桶的后头,其实还有一扇暗门,里头装的都是这些年老赵曾经创新研发过的酒。
房间是恒温的,像个杂货铺,满满当当,除了酒,工具还有成摞堆放的酿造手册。
老赵走到屋子的尽头,翻翻找找,最后从角落里拎出一瓶淡金的玻璃酒瓶,回头朝着时应摇了摇里头的酒水道:“小时,你看这个咋样,我去年做的橙酒,四十度,入口很顺的!一点都不苦,还带点薄荷香。不调都能喝。”
说着,他是把最后的底牌也毫无保留地亮给时应了,目光顺着酒架扫了一圈道:“看看这些,都是我自己典藏的,好宝贝!”
“莫斯卡托,特酿,冰酒,桃红,半百甜,蜂蜜,你想要的我都有。”
种了几十年葡萄,做了几十年酒庄,老赵在玩酒这方面确实是专业的,他低着头,面孔隐在昏暗的阴影处,粗糙的大掌掀起一块抹布,仔仔细细将酒架外玻璃门上的指纹擦净。
声音听起来一往情深,他话是对时应说的,但决心是朝着酒表的:“拿吧,你看看哪些能当样品,你都送到那些什么比赛去。”
跟老赵敲定了送样时间,一上午,时应坐在电脑跟前敲敲打打,填报表格,撰写幻灯片,看起来很是忙碌。
但中途老赵好几次从楼下上来喝茶,路过办公室,都能瞥见时应分明是一边看电脑,一边无缝衔接地翻手机。
近期租用生产线的小老板正在灌装一款低度数的果酒,再加上今年酒庄新收的葡萄开始除梗破碎,酒庄里每日来上工的人不少。
老赵为了多赚点蝇头小利,将酒庄内停业多年的餐厅重新开放,不过之前他做的是高端红酒西餐,卖的是上千元的战斧牛排,现在档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年初雇了个月工资一千六的做饭大娘,每天中午炒三个菜,两素一荤打包盒饭卖。
今天大娘因故请假,中午老赵亲自掌勺,做了一大锅红汤的蒿子面。
中午他俩和工人们一起在食堂吃面,时应还是那个德行,细嚼慢咽,吃相矜贵,这回还添了个玩手机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