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出摊”这两个词对于程思敏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高三那年,程思敏的父母在半山的城中村内盘下一家经营床品家纺的小店面。
店内营收不错,一年后,他们生下程思敏的妹妹程家宝,特意将旧门头上“广凤”的字样变更为“家宝”。
用父母的话说,小女儿程家宝生来带福根,自从她出生后,店内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宽裕,原本因为做菜店而带来的霉运被家宝一扫而光。
原本租期三年,租约到期后,房主有意出售,程伟与陈晓芬迫不及待地想与对方签订房屋买卖合同。
那时程思敏念大二,已经不再向父母伸手索要生活费,她寒暑假都在西城省会做家教打零工赚钱,大学离家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但她一年到头只有中秋和除夕这两个节日会回家过节。
与房主交易的前一天,正逢是中秋节假,父母在饭桌上讨论着购房的细节。
程思敏本来不想扫兴,可是她吃了好些粘牙的月饼也堵不住她那张嘴。妹妹两岁,坐在陈晓芬的大腿上啃香蕉,说到兴起,程伟拿起一根筷子点了自己酒杯里的高度白酒就往程家宝的嘴里送。
筷子还在空中运动,程思敏立刻出声制止。
“爸,你别给她喂酒!小孩子脑子还在发育,伤害不可逆的,你再把她喂傻了!”
程家宝年纪小,但听得懂傻不是好话,一听姐姐这样讲,她立刻将张大的小嘴紧紧闭上,手里的香蕉也不敢吃了直接扔地上,两只小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神惊恐地乱转。
说完这话不等程伟发作,程思敏一鼓作气对着陈晓芬说:“妈,买房子的事情劝你们再考虑考虑,租不比买合适吗?你们也算个账,现在一年赚多少钱,再把这钱除以一年的租金。这比例是多少?要是把房子买下来,就算你们还能干十年,那一年合下来用房的成本是多少钱?这比例还不如租来得划算呢。”
“你懂个屁!真以为自己上了个大学就多了不起!”程伟脸上通红,难以分辨这鲜艳的颜色是因为劣质白酒还是被女儿顶撞,他右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买下来光是为了我们吗?这是家产,以后等我们百年了,小宝再卖出去,等于定期存款!”
“程伟!”陈晓芬听到丈夫这样讲,立刻用手拉他的袖口,扭头跟程思敏求饶,“你爸喝酒了,他不是那个意思。”
程思敏能不知道他们偏心吗?
自从陈晓芬怀孕,她就知道自己比不上她肚子里那块肉,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她确认了父亲真的在心里将她当成养坏了的残次品,一个不够格的继承人。
她好伤心,但不是因为贪图他们所谓的家产,当即双眼通红地看着程伟道:“一个没有产权的破房子,你还当千秋万业了,谁稀罕啊。也就你那么好骗,上赶着买这种垃圾,等你想脱手的时候,谁还会买这个店!这里破那里破,冬天冻管子,夏天反下水,你不如想办法用这些借口跟房东压低点房租!”
“敏敏,好了,少说两句。不可以不尊重大人!”陈晓芬急得将小女儿放在地上,上来拧着程思敏的肩膀。
程家宝一岁出头就能满地乱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奔过来,一把抱住姐姐的大腿,仰头朝着她咿呀学语。程家宝的乳牙还没长全,黏腻的口水顺着下巴在程思敏的牛仔裤上画了一条扭动的虫。
程伟也了站起来,为的是一把掀翻饭桌。
本来拿着酒杯的手现在指着程思敏的脸,他冷笑道:“狗不嫌家贫,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早知道你嫌弃家里穷,可是怎么样,老子不是照样把你供吃供喝养到这么大?”
“你高中三年花了我多少钱,现在读大学每年学费六千块,你他妈吃我的用我的,你还瞧不起老子?我的房子破?我的买卖是垃圾?有本事你把我的钱都吐出来啊!”
“丧门星!”
和父母的争执中程思敏败了,因为她没本事把程伟花给她的每一分钱都吐出来。可是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她还是感到委屈,父母养育孩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为什么她连上个大学,交个学费都要看父母的脸色。
就因为新生儿可爱纯真,是洁白的画布,所以他们的爱就全部倾注到妹妹的身上,可是她今生就只有一对父母,只认识一对父母,她根本没得选,这并不公平。
程家并非公平民主的家庭,乃程伟的一人独裁王国,陈晓芬是丈夫最忠诚的拥护者。
没产权的店面最终还是被买下了,从那天起,程思敏中秋节也借口打工不再回家。
她回家的次数变成一年一次,一次两天。她也学会闭上嘴巴,不再开口给父母任何建议,因为显然她是错的,直到三年前,程思敏最后一次回家去,那间“家宝床品家纺”还在城中村中屹立不倒,上门客乐意不绝。
不怪程思敏心生好奇,为什么如今“家宝床品家纺”的老板和老板娘竟然会在食品批发店进货。
喘息片刻,批发店门内的猴子再次发出“欢迎光临”的声响,程思敏屏住呼吸,稍稍挪动身体朝着店门处窥。
只见陈晓芬拎着两大只黑色的塑胶袋狠狠往电动三轮车上一掼,三轮车破破旧旧,还是那辆他们家卖菜时就有的电动车,电瓶换了无数回,也被偷了无数回。
此刻车兜里装的不再是蔬菜或秋衣,而是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大瓶调料和一摞白色乳胶漆涂料桶。
第25章 在场的各位都是爷
半山的雨淋湿了踌躇不前的程思敏,百公里外,时应开着车,已经彻底从这一大片乌云下开进了大晴天。
到达会展中心正巧是下午的两点半,周天,再加上博览会进入了倒计时,今天来展会逛的民众不要太多。
会场外熙熙攘攘全是趁机来搞钱的小摊主,卖水果的,卖酸梅汤的,卖爆米花的,还有卖花枝鼠的。
城管人员才将往天上飞掷螺旋玩具的小商贩赶走,烤羊肉串的三轮车又堵在了人行横道上。
停车场的进出口全是人,两百米内水泄不通。
人行横道边,前方几辆蛮横的车主跟行人抢位,全都顺利进入了停车场。时应开车没那么莽撞,正对着人行横道上一位一瘸一拐的老妪干着急,带着大檐帽的交警走到他跟前给他指了一条明道。
会场中心右拐三十米有块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工地西侧设有一片铺着碎石的野车场,供施工人员使用,交警看时应的车也不是劳什子好货,干脆停那就可以。
时应拉下车窗,接连对交警同志道谢,方向盘一搓,将车稳稳地扎进建筑工地。
下了车,拿上打印好的推介资料,时应跟着地标指引牌的方向往会场里走。
随着中阿合作的热度在西城居高不下,出于对安全隐患的考虑,博览会采取预约观展制,分批管控入场的人流。
时应因为有寻求商机的需求,一直关注着展会的动态,两手准备,凌晨时分便提前预约了下午的观展名额。
可更多随性参观的民众没这么幸运,以往经常卖车的会展中心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很多拖家带口的中年人因为预约名额已满而被挡在会场入口骂骂咧咧。
绕过几名高价兜售预约名额的“黄牛”,时应向会展的工作人员出示了预约码后快速进入会场。
此次展览面积达到 4 万平方米,诺大的会场一眼望不到头,时应边走边看,应接不暇,才将国外展区与国内展区粗略逛完,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紧接着,他瞅着腕表,脚步越来越快,来不及在他非常感兴趣的人工智能和现代金融展位做停留,直奔 H 馆的西城展区。
绕过乳业,枸杞,滩羊等西城特色产业,时应终于在稍偏僻的方位找到了半山葡萄酒的展区。
这次半山市参展的私人酒庄只有一家,另外两家企业已经在去年,根据产业园和商会的指导方向,成功转型为葡萄酒文化小镇与西城大美民宿。
作为具有表率作用的综合商业体,它们的展位强强联合,确实要比单一的葡萄酒陈列引人注目。
除了葡萄酒,小镇与民宿还有因地制宜的沉浸式演绎,古香街区,文创产品,餐饮休闲。
最近趁着秋高气爽,他们两家正在推广独具西城特色的古装夜游。
山花儿,黄羊钱鞭再加上如诗如画的汤瓶舞,看完表演住民宿,吃手抓,喝八宝,这都是西城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时应走过来的时候,孙启阳正在眉飞色舞地和几位带着头巾的国外参展人大聊穿越千年的概念,他举着手机中的宣传视频,不停示意对方的翻译将自己的原话阐述给投资人。
可投资者困惑地摇摇头,转头用阿拉伯语指着画面中的地毯朝着翻译一阵耳语。
翻译是个年轻的外国人,中文程度很勉强,这次随老板到访,主要负责书面上的阿译英和英译阿。他主攻书面合同,中文口语表达并不清晰,于是尝试着用简单的英语和孙启阳一伙人沟通。
孙启阳以前念大专时读的是兽医,后因从事有关农业方面的工作,他又自费上了个园艺学的非全日制专硕,那是突击式文凭教育,根本没教几次英语。
早前他接触外语最多的时候,还是高中,现在少说过去了二十年,学过的英文单词都还给老师了,唯会两句:好啊呦,可么莱斯够。
他砸吧着暗红色的嘴唇,有些尴尬地问着身后的文化小镇的营销经理,“钱经理,他说的啥呀?这个,这个卡比特怎么听着还挺耳熟,就在这脑子里转,咋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什么词。”
孙启阳身后的钱经理也一头雾水,又跑到隔壁民宿的摊位前喁喁私语,民宿的主理人是位姓周的女士,她倒是机灵,当即决定给孙会长下载一个翻译软件。
可是下载要时间,聊天它不能等,孙启阳正觉尴尬,时应赶忙往前走了几步,替他解围:“孙会长,这位先生是说,看到小镇的文创店里也在出售纺织品。”
说着,时应看了看孙启阳的手机屏幕,转头向翻译示意图片里民宿房间中的几处装饰毯,用英语交流了几句再度对孙启阳道:“他们在沙特有很好波斯地毯供应商,想看看在这方面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开什么玩笑,我意思是让他们在半山注资做项目,这帮大胡子反倒叫我买他的地毯?”
孙启阳这回不对着戴头巾的商人们点头哈腰了,转而对着时应吩咐:“你跟他说,我们这是西城毯,滩羊毛,纯手工打结!可不比他卖的那些毯子差。明清时期这都是上贡用的,现在故宫里头有藏品呢。”
时应转述聆听,后告诉孙启阳,他们还有纯度极高的沉香精油,造型精美的长袍。
“不要那些。”
“你问问他们在沙特还有什么综合商业项目,我们这儿马上要做小镇的二期工程,沙漠温泉,他们有这方面的兴趣么?投入虽然大,但后期利润非常可观!”
时应将孙启阳的意见用更委婉的方式表达给翻译,不到五分钟,戴头巾的商人们离开了半山园区的展区,前往下一个可能会与他们成交订单的国内经销商。
人走了,孙启阳不用再掩饰自己的态度,一屁股坐回休息用的皮凳上,朝着钱经理和周总不屑道:“听他们的,还波斯地毯,古法香水,开幕时你们是没看着,那些商品鱼龙混杂的,我亲眼看到有几箱货上面的运单发出地就是咱们国内。”
“我要是卖国内制造还用得着他给在国外倒一手加回价?我跟禹城商会的大佬们多熟呢!今年才去那边吃过饭,哎呀那上溪牛杂是不错,萝卜丝饼也很清淡爽口。”
说到动情处,孙启阳的模样夸张到极致,像是有摄像机对着他采访,酒庄的马副总也凑过来听课,时不时朝着另外两个好学生点头称赞。
孙会长高谈论阔了一阵,余光瞥见刚才帮他翻译的帅年轻人没走,还站在展位跟前,于是朝他招了招厚实的大掌问:“哎小伙,刚才还没谢你。”
“你是展会的工作人员?咱们开幕时是不是见过啊,你今天咋没带工牌?”
孙会长是妥妥的 E 人,早在这些年的工作中练就了一副快速与陌生人拉进关系的破冰技巧。
其实时应哪里有工牌,这是他第一次与对方见面,直到昨天时应都不知道孙启阳长什么样子。之所以能够准确的叫出对方的称号,还是提前做过功课:上午在酒庄的办公室内突击搜索过孙启阳和商会主要成员的近况。
钱经理是本地人,文化小镇钱总的侄子,经常随孙会长出行伴其左右。周女士资历不祥,声称自己是越城的拆二代,于两年前带巨资入场半山做特色民宿,但时应不能确定对方的真正身份是否为资方的白手套。
换句话说,这里的所有人,时应都惹不起,他是孙子人家是爷。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时应的笑容非常标准化,态度谦逊:“孙会长,您好,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我不是展会的工作人员。”
“那你是?”
时应掏出名片,缓缓将肺里的气息吐出来,“我是赤霞酒庄的员工,小时。您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您,上次您带商会成员到越城做推介,当时您发言的报道我反复看了许多遍,您对半山葡萄酒的发展和定位真是字字珠玑,我受益匪浅。”
上一次时应说这么恶心奉承的话还是前年在英国求爷爷告奶奶想读博那段日子。
但论玩人情搞推拉,英国老头显然比不上中国大叔,这一次,时应尽管拉下脸,伏低做小,孙会长并不买账。
孙启阳一听到赤霞这俩字,就将目光从时应的眼睛移到了他的衣服手表和皮鞋上。
稍微一扫,他辨别出时应身上有几个奢侈品的牌子,接下来,他不动声色地重新把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茶杯上。
时应说完,手还举在空中,孙启阳没接他的名片,假装没看到似的,笑着端起茶杯晃了晃道:“赤霞?哪个赤霞?”
“这贺兰山脚底下种赤霞珠的可多了,屁大的酒庄少说有两百多家。马副总,你知道他说的这个赤霞吗?”
孙启阳点到姓马的,他像是吃到硌牙的菜歪了一下鼻子道:“哎呀,赤霞,猛地这么一说,我咋也没印象呢……”
民宿和小镇的负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孙启阳是故意偷换概念,给赤霞酒庄的人难堪,但他们谁都没说话,趁着有人经过展位,迅速走到谈话可波及的范围外。
时应吃了个软钉子,没气馁,又将自己手中的推介摊开,放在孙会长视线落下最舒服的地方娓娓道来,“会长,您贵人多忘事,赤霞酒庄就在半山 110 国道边上的云山新村,现在赵总办公室还挂着您前年过去考察的照片呢。”
地址是真的,挂照片是假的,那张照片早就被老赵扔进了垃圾桶。
听到赵总俩字,孙启阳笑了,他对时应的说法不置可否,接过材料,随便翻了几页道:“你早说啊,老赵的酒庄嘛,我熟。”
冷笑褪去,热嘲爬上眼底,孙启阳把时应的材料和他的名片往桌前一扔,“没听说最近赤霞换老板了,不是说年初干不下去灌装线都租出去了吗?还真叫他找到外省的投资人了?你是哪家投资公司派过来的?”
第26章 咸鱼晾晒工艺
也就三分钟的时间,孙启阳把时应的底细完全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