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野猫用锋利的尖甲逮捕一只麻雀,时应感觉到程思敏的手心出汗了,肯定是不舒服的,但他仍然就着那个姿势抓着她的右手不肯松开。
“为什么?”他问自己,也答自己。
“因为我昨天没有好好的,前天也没有,这个暑假,自从你和这些社会流氓混在一起,我就没有开心过!”
身后的朋友们只有一门之隔,程思敏听到时应这样明火执仗说人家坏话,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她马上上前一步用另一只手捂住时应的下巴小声规劝他:“你到底怎么了!小点声行不行。突然又说什么流氓不流氓的。你不开心每天还跟我们一起出来干嘛呀?”
“你要是不愿意来看电影,你就直接说。我下午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说你喜欢看电影吗?”
“这跟看电影没关系!”时应一张嘴,唇就碰上了程思敏的手心,那布满薄茧的皮肤上汗津津的,有种发苦的咸味渗到他的唇缝。
“那跟什么有关系?大家都是朋友啊,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闹脾气。我们这些天一起玩,都很开心的呀,你也高兴点好不好。”
发热的心脏变冷了,浑身酸涩的意味也变苦了,时应松开了握着程思敏的左手,抚开了她按在自己脸上的手掌。
他不再那么愤怒了,因为参透人心本就幽暗,他不合时宜的感情对于程思敏更是如此的晦涩难懂,他向她解释不了自己,只能刁蛮无礼地做要求。
“程思敏。”时应声音无限的低下去。
“我到底哪里让你这么不满意。”
“你有我一个人陪着还不够吗?”
“你嫌我性格差劲,那我可以变好,你嫌我教训你,我以后不再和你吵架就是了。”
“只跟我一个人当朋友不可以吗?我也不需要其他朋友了,就我和你。”
时应说得很诚恳,可程思敏听着,想着,越发觉得他今天很是古怪。不过既然时应看起来已经平复了心情,不再大小声,那她也不用太过在意,总之时应是爱生气且情绪多变的,今天也不是第一次。
以前她为了哄他高兴,还把塑料袋戳俩洞套头上假装大猩猩四处乱跑呢。
窗外雨势渐大,楼道内冷飕飕的,程思敏被冻出一阵尿意,重新向着卫生间的方向走,不以为然地说:“你傻啦,人一辈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朋友!就算现在我们只和对方做朋友也没用的吧,以后上大学的话,我们肯定不在一个学校,甚至不在一个城市,各自也会有新朋友的。”
“我爸妈经常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人活着就是要多交朋友才行。”
“算我拜托你,你别再看不起思思他们了好不好,他们人真的挺好的。你要是用心的话,也能发现他们其实是非常够义气的朋友。我真的挺喜欢和他们做朋友的,他们也很看重和我们的友谊呀。”
人走到了卫生间的门口,推开门,打开里面的灯,程思敏在昏黄的光束中回过头,发现时应还直直地站在楼梯口。
这次她看清时应的表情了,他整张脸煞白,嘴角还擒着一抹无懈可击的漂亮笑容。
“是吗?他们人很好?”
他一笑,程思敏也跟着笑,小梨涡悬在侧脸,以为自己说服了朋友,解决一桩冲突,高兴地点点头。
“可我怎么不这么觉得。我不仅不觉得他们人好,我还觉得他们思想低级,穷凶极恶,一无是处,比垃圾还不如,根本不配和我做朋友。”
程思敏脸上的笑容僵硬,还没反驳,时应已经转身下楼了。他速度很快,身影几秒钟就消失在程思敏的视线内,空荡的楼道内只有他疏离的声音回荡着。
“电影你自己看吧,以后你再和这帮人一起出来玩就别叫我了,我看到他们就想吐。”
“外面什么声音啊,他俩在吵架吗?”放映厅内,乔羽思身边染着橙发的女孩扭过头往门外看,右边另一个涂着黑色指甲油的女孩扣了扣锆石鼻钉道:“应该是吧,你才听到啊,吵得还挺凶的,时大少爷好像正骂人垃圾呢。”
“笑死。怎么回事,少爷又犯病了,脾气真大啊!哎,等等,他不会是骂我们呢吧?”
“咱们出去看看不?”
“你俩先别说话。”乔羽思板着脸起身,两个女孩跟在后面,三个人一推开门,楼道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橙发走到楼梯口,俯身朝着一楼的位置看了一下,音像店的两扇钢板门大敞着,正在随着风雨飘摇吱扭。
“我去,外面下雨了,这俩傻怂直接走了?”
“真假?”黑指甲也凑过去,下了几节台阶,一看还真是,立刻骂了一句:“日他妈的,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太不尊重人了。”
乔羽思也行过去,黑漆漆的眼珠认真地往下望了一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走到卫生间,一脚踢开男厕门口的木门。
粗略查看后,卫生间里也没人,她抿着唇转而走进女厕,打开关闭的光源,朝着镜子的地方掏出背包里的粉饼补妆。
黑指甲点了一支烟,从镜子后面看她倒影在粉饼镜中的眼睛,伸出脚踢了一下旁边正在用彩色发卡整理刘海的橙发。两人隔空对视了一眼,橙发不太乐意地主动开口道:“乔永红!怎么办啊,你不是说只要把这俩傻缺哄好了,等到下周就能带我们赚一笔大的吗?”
黑指甲女孩儿和她打配合,出口更加不逊,“你天天哄着那个死肥猪有什么用啊?还带人家来看电影,电影看一半人俩直接拍拍屁股走了,理都不理你。明天他们可就开学了,少爷看起来对我们也没啥好感,根本不像是再能约出来给我们花钱的样子。”
橙发赞成她的观点,小声叽歪:“要我说,干脆叫人来上下学时堵着他俩,打一顿要点钱算了。还弄个假名字,装交友,你装得不累我们都看累了。”
“是啊,小红,你说你这计划也不成功啊。我刚才都听见了问肥猪借时应家的别墅,结果死胖子还跟你撒谎,说她不认识谁家住别墅。”
橙发不知道别墅的事儿,立刻收起小梳子转头皱眉问黑指甲,“什么别墅!什么计划啊!好啊,你俩又什么事都不和我说!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么这样啊。”
“那还不是因为你嘴不严。你忘了,小红她妈去年找了个在别墅区干物业的姘头,时应他家就住在半山花园的别墅里。那小区里就数他家的面积最大,位置最好。上下四层楼,车库里两辆上百万的车。”
“靠,少爷家这么有钱?意思小红一开始就把他认出来了?”
“那当然了。不然谁会和那种无趣的胖子做朋友。要啥没啥,东施效颦,只会傻笑。呕。”黑指甲有些忌惮乔永红,放低声音跟橙发继续八卦:“小红他爹不是最近欠赌债么,她没地方去,晚上老在半山花园的值班室里睡觉。白天就在别墅区里逛,早就把时应家摸得清清楚楚。”
被叫做小红的乔羽思没说话,还是在对着镜子扑粉,将鼻翼的油光压下去后,她又掏出一只芭比粉的口红,嘟起双唇慢慢地涂抹,声音很轻,但是不容置疑。
“你们俩就是胸大无脑,打一顿能要来几个钱。再说,人家家里有保姆,有司机,父母也不是吃素的,你堵一次也许能成功,堵第二次还能成功吗?回头被大人抓起来送到公安局可是要留案底的。”
“那你是怎么计划的?去他家轰趴就有用?”
“他家一楼的会客厅里摆了好多黄金摆台和翡翠念珠,我扒着窗户看过,他妈的衣帽间里珠宝首饰特别多,随便拿点什么,都够咱们吃穿一整年了。”
“喂!偷东西也是犯法啊,到时候判得更重。”
“怕什么!”乔永红收起化妆品,冷笑着抬眉道:“先不说他家的东西那么繁杂,丢了都不一定发现得了,再说,我们可以栽赃在程思敏身上啊!都是一起去的,谁能说得清到底是谁偷的。”
“她家父母都是臭卖菜的,跟民工有什么区别,女儿没教养出去偷东西也很正常啊。”
“而且,”乔永红收起口红,垂眸在掌心转了一圈握紧道:“时应是绝对不会让程思敏进少管所的。”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的?”黑指甲给她递过去一根香烟,乔永红收起化妆品,叼着烟蒂,将烟尾对着朋友冒火星的香烟抵住一吸,随后从口鼻喷出一股白烟道:“因为他喜欢她啊!你们瞎了,这都看不出来。”
“不过也不一定,看程思敏的样子也许没有撒谎,她确实不知道时应家住在别墅区。”
“这样一来的话就不好办了,看来时应不仅是瞧不起我们,也一直防着她。可怜的程思敏,又丑又矮又穷又胖,大概是在单方面暗恋时应吧。”
“人家家那么有钱,她都不知道,还时不时给他买最便宜的辣条吃。”
“哈哈哈哈哈,他妈的,真是个小丑,哥谭市的神!”橙发笑得花枝乱颤。
黑指甲也是,一下没忍住笑出了猪叫,“喂!你们是没看到她给小红当狗那副谄媚的样子,思思,你好漂亮,思思,你好善良,脑子被驴啃了吧。”
“我们眼睛哪里瞎了,要我说你这计划太失败了,时应怎么可能喜欢她啊,看她笑话而已。去不了别墅怎么办?下个月去网吧打游戏都没钱抽烟了。”
“啧。除了他家还有别人家啊,时家隔壁也有个上初中的小丫头,姓吕,不过就不知道会不会像程思敏那么好骗了。”
三个女孩你推我一下我踢你一脚,嬉笑怒骂,带着他们劫富济贫的新计划走出了卫生间。
大约安静了十分钟。
在无人注意的女厕隔间内,被贬低为为“死肥猪”“小丑”的程思敏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马桶上痛哭出声。
情感受伤,自尊受挫,这被朋友欺骗轻视的痛苦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心脏好像被泼上了一锅热油。
窗外下大雨,窗内下亦是。
泪花如山洪般从她两只紧闭的眼睛中冒出来,把彩色的睫毛膏,黑色的眼线,全都冲到了她的面颊上,好像泥石流的灾难现场。
第38章 独栋别墅和小户型住宅
独栋别墅与小户型住宅的居住感相差甚远,但那晚,躺在床上的时应和程思敏共享着同一种彻夜难眠。
时应在乳胶席梦思上转过身,程思敏也在棉花床垫上翻个面。
时应睁开眼从床头取来手机攥在掌心,程思敏则支起脑袋聆听父母房间内的座机。
凌晨两点,李湘群和她的教友们还在阁楼敲锣打鼓做法驱邪,程伟和陈晓芬忙碌一天回家,开始在家中叮叮咣咣地洗漱。
时应和程思敏在不同的空间内同时叹气,用枕头死死地捂住耳朵。
甚至他俩思考的事情也差不了太多,时应简直鄙视自己,怎么可以放任苟且的感情作怪,喜欢上自己最好的朋友。程思敏也很鄙视他,因为他竟然向她隐瞒了自己的家庭住址,从来没有真心待她。
她虽然蠢笨,但罪不至此,乔永红等人和她认识不过几周,他们对她的了解有限,可以使尽全力鄙夷她,欺骗她。她在轻信他人这方面栽了跟头,顶多算作皮外伤,拍拍灰尘擦掉眼泪爬起来积极改正就好。
但时应是特殊的,他是她从记事以来最要好的朋友,一旦想到这么多年,时应表面和她虚与委蛇,实际在心底里也默默将她归为“垃圾”,“不配”,她像是中了化骨绵掌,整个人都会在剧痛中融化。
于是第二天开学,领完新书后,眼皮浮肿的程思敏主动在停车棚内拦住眼下乌青的时应。
昨夜一场大雨,打落不少开始变黄的树叶,青砖铺成的路面上残留些许水洼。
时应推着银色的山地车碾过地上的落叶,躲过砖缝的积水驻足回头看她。
程思敏的书包扔在车筐里,把昨天借他的衣服还了。人没正行,跨坐在自己车把掉漆的坤车后座上,两只脚踏在地上往前挪动,把旧球鞋踩进小水坑,溅起水花道:“时应,以后我不会再找你出去和思思他们一起玩儿了。”
时应没说话,她又低头补充道:“我也不和他们玩儿了。你说得对,他们确实没我想的那么好。”
程思敏并不想和时应复述昨晚她躲进女厕时意外听到的评价,那对她来说是一种二次伤害,时应压根也没问,他只是安静的听完她的结论,说了句:“知道了。”然后伸手拉着她的车把往前带了下,让她的两只脚离开那片脏水。
“我说真的,如果你在学校外面碰到思思千万别跟她打招呼。她,她那个名字是假的,父母在外国也是假的,辍学的事由应该也是假的,总之,你看到他们直接跑就行了。千万躲着点。”她可不希望时应因为自己眼瞎而遭遇任何损失。
挨打不行,被入室盗窃更不行。
“我干嘛和她打招呼。你不提我都把这个人忘了。”时应不知道程思敏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化魂了,他也不敢多问,但少年周身萦绕的烦闷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于是按照昨天二人之间的承诺:要努力改正性格,不和她吵架,非常为她着想地提出如下建议。
“走吧,你要买书皮吗?现在不去一会儿就没好看的了。”
“嗯,要去的,我早上管我妈要了点买辅导书的钱,等下还得把假期借你的钱还了呢。”
租溜冰鞋一次,吃烤串两次,打台球若干,还有时应给她买了好几瓶各式各样的饮料。
时应本来想说那点钱算个屁,你还是买点辅导书好好学习吧。上个学期期末考,程思敏语文考了个不及格,不仅把送分的阅读理解做错,连作文也写跑题了。
但是他不中听的话在嘴里绕了一圈,觉得说出来可能会让程思敏没面子,导致两人再次冷战,所以他没戳穿她文科成绩很差的事实,转而挑她爱听的说:“我暂时也不用,你先帮我存着呗,估计文具店上新文具了,一会儿有喜欢的你多买些。”
程思敏确实高兴了,一听到买文具,垫着脚把屁股移动到车座上,跟着时应快速骑出校园。
但车子刚冲出大门下的斜坡,她才想起自己跑来找时应的真正意图,用力猛蹬几下脚踏板,程思敏拐到时应的左侧,挤着面庞,憨涩地问:“时应,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问啊。”时应没回头,轻松地超过她。
程思敏看着他的背影,喘着气大声俯身道:“我们做朋友这么久了,我好像都不知道你的地址。我能问下你家住什么小区吗?”
“我家住鸣沙北路啊,半山花园。”
时应回过头,停止踩踏,飞轮的外圈静止,只剩下内圈发出“咔咔”的细响。
“哦。”原来那伙人说的是真的,程思敏心脏抽动,鼻尖发麻,再次蹬着脚踏板硬着头皮发问:“半山花园的话,里面的房子都是别墅吗?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
时应等到她身位与自己平行,马上又再次踏上踏板超过她,声音很不在意,“别墅不也是房子吗,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你也没问过吧。”
“我们每次不都是去你家玩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