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敏,你说的是这间危房吗?这屋子窗户都让人砸了,里头哪有人,没在营业的呀,你是不是太久没回来认错地方了。”
程思敏闻言迟疑着将车座拉起来,她一开始是隔着车窗往外看,后来干脆拉下车门走下去看。时应说的没错,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床品纺织店,店门口的牌匾早已被卖废铁的人偷走了,只剩下两节亮化用的灯管。
不仅如此,房子砖墙上还被醒目的红色油漆刷着“危房”“不租不售”等大字。
但程思敏不会认错这个地址,她走进到破损的窗户旁边,打开手机光源朝里照了照,虽然店内满当当的货物没了,但角落内,还摆着陈晓芬用来给邻居们改衣费的蝴蝶牌缝纫机。
“是这儿?”时应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程思敏关掉辅助照明,将手机塞在裤兜里,很轻地颔首。
时应也扒着窗户上的防盗网往破败的房屋里看了几眼,“应该是搬走了。怎么改开家纺店了,他俩不卖蔬菜那些了吗?”
“嗯。不卖了,你转学之后,农贸市场改建,他俩没有自己的商铺,就开始到处盘菜店。”程思敏说起这些时有种过分的冷静,漠然让她的眼珠蒙上一层凉凉的水蓝色,在夜色中闪着冷光。
“把之前赚得那些钱都赔光了,又把我们家那个楼房卖了,就为了在这里开店,售些四件套和内衣袜子。”
“看来现在又做不成了。”上次她在火锅食材店碰到陈晓芬,推测着对方应该是在夜市上卖关东煮讨生活。
现在她知道原因了,原来是她一语成箴,当年程伟死活要买的房子果真变成危房了。但凡他们要是能听取一点她的意见,也许现在就不会遭遇这种倒霉的事情。
小宝又去哪了呢?扒着指头算,今年该七岁,才上小学,不到走读的年纪,跟着父母居无定所,大约也不再是福星高照的家中宝了罢。
历史总是能找到重演的方式,在程家尤甚。
想是这样想,不过程思敏清楚,就算再重新回到过去一百次,程伟和陈晓芬都不会采纳她的意见。这原因也是他们最终不再联系的,被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那秘密牵扯着血和肉,绝不会因为三言两句被消除隔阂。
程思敏对此事的怨气仍难消解,所以此刻内心之中除了惊讶,也有隐秘的快感在滋长。
“要不换个地方吃?”时应神经敏锐,之前程思敏曾轻描淡写地向他提过一次,说自己和父母不再联系,完全没有介怀。可眼下瞧着她用词和语气,时应感觉得到,失联的家人对她的情绪还是有很强的波动,他不希望她和自己吃饭时心情不好,于是主动提议换个地方。
“不用啊,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还麻烦你带着贝贝在市里兜圈,就在这儿吃吧。”程思敏拉开后车门,牵着贝贝在附近找地方方便,回头朝他扯起嘴角道:“你先占个座,我捡个屎就来。”
虽然程思敏尽力保持着明媚的表情,但时应站在暖锅门外等位,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和贝贝的剪影充满了孤苦伶仃。
门外一桌一家四口买单离开,老板娘立刻从门内迎出来,一边儿麻利地收拾桌子一边儿朝着时应抱歉道:“小伙,你两个人,坐在外头行不行?二楼包间都满了,一楼都是那些喝酒摇筛盅的,也吵呢。你和你女朋友坐这点还清静。”
时应没解释他和程思敏的关系,收回视线,道了声好,接过菜单的时候,他思绪浮动,多问了一句老板娘:“您这旁边的营业房以前好像是个床品家纺店?怎么不开了。”
老板娘是弟弟的二婚老婆,自从五年前嫁过来,就一直在店里帮忙,她和丈夫白天在店里上班,晚上就住在店后的一所民房,喜欢和街坊邻居聊天,对这一带的八卦再熟悉不过。
“对啊,你说隔壁老程家?前几年是开了个家纺店,她老婆还能改衣服。我就在她那里扦裤边,做鞋垫。手艺还挺好呢,又便宜,修修补补的才几块,现在再不找到那么便宜的裁缝了。”
“今年国家不是新出了个政策,说是预制板楼不租不售,他这一片房子正好就被评估成危房了,哎,也可怜呢。好好的生意做不成了,这不是要人命么。”
说着,老板娘重重叹了口气,将桌子上的油污用一块带洗洁精的抹布狠狠抹到地上的垃圾桶里。
时应手指翻着菜单,余光内,程思敏正在给从背包里掏出一次性手套和垃圾袋给贝贝捡屎,他趁着程思敏还没过来,接着和老板娘稀疏平常地搭话,“也不至于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回头等赔偿金下来了,说不定也是好事。”
无外乎是换个地方重头开始,小本经营,总不会像他爹那样,倒欠银行几个亿。
比惨的话,还是他家的损失更惨重。
老板娘一听这话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说:“还烧什么啊,你不知道,就为了这赔偿金。真死人啦!当年他家这房子买的时候没过户,人家原房主那边一听说要拆迁,儿女立刻翻脸不认人。说人家的爹老年痴呆了,这是宅基地,购买合同根本没有法律效力。”
“年初打官司败诉了,老程在法院当场就犯脑溢血了。120 拉到医院,不到两天就走了。她老婆一个女人带个小孩子,还能有什么本事翻盘?那人一波波的,法院强制执行的,原房主的亲戚,每天坐在门口堵她,吓都吓死了,那娘俩没在这儿守几天,灰溜溜地跑了。”
“要不我跟我家那口子说,说什么都不能听他前妻的,买这片的营业房。租行,想卖给我们,门都没有。这些村民,你以为善良啊,心歹着呢。”
“看我们生意好,今年又朝我们涨房租。这个数!”
说着,老板娘收回正在比划的手指,自觉话多,突然上下打量了一下时应和正在从远处靠近店门的程思敏道:“咦,你咋知道这边有个家纺店,我咋看你俩也不是很眼熟呢?你们以前也是这片的住户吗?”
程思敏念大学时就很少回家,再加上她每次回来都是除夕,暖锅店的人也都回老家过年并不开张,正经来说,这还是老板娘第一次见到老程的大女儿程思敏。
“不是不是。”时应无意违背程思敏的意愿,向外人暴露她的讯息。
除了农家铜锅中份,时应迅速在菜单上勾画了几个贵价的下酒菜,将菜单还给老板娘时,压下面上的异样,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说:“我家也是做小生意的,在市区里,最近行情不好,家里人也是想换个租金便宜的地方。几年前我来过这一片,隐约记得这儿有个卖四件套的。随口一问。”
“哦。”老板娘点点头,一看菜单,心花怒放,疑惑飘到九霄云外:“那你记性还真不错!点这么多硬菜,你俩喝点酒不?小姑娘都愿意喝我们家那个桂花酿,也不贵,来几两给你女朋友尝尝?”
“行,麻烦您帮我们拿一瓶。”
“哎,好勒,等我给你们倒八宝茶啊,桌上这个都没味了,我给你们新沏一壶。”
老板娘一转头就把刚才说过的话忘了,欢欢喜喜地拿着菜单和大茶壶进屋了。
程思敏带着贝贝走过来,狗绳拴在桌椅上,自己拖出板凳坐下,先后从包里翻出一大包纸巾,一小包湿纸巾,一瓶手部消毒液还有一盒清凉油扔在桌上道:“你没有另要纸巾吧,我带了。”
因为刚听到了程伟的死讯,时应的情绪还处于微微的晕眩中。
在他的记忆中,程伟是个有些好面子的粗人,每一次时应见到他,程伟都会背过手朝他威严地点点头,说一句:“来找敏敏?你们可要好好学习。做家长的多不容易!”
这种假装的正经持续不了一分钟,程伟就原型暴露,不是脱掉袜子抠脚趾缝,就是用牙齿咬着啤酒瓶开盖子,并且喜欢跟他天南地北地侃大山。
聊卖菜,聊种地,聊政治,还聊讲价还价的无赖顾客。
时应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听程思敏他爹说话,总觉得程思敏家里有种他家没有的真实感,喝着啤酒且聒噪的父亲,热情好客端茶倒水的母亲,这些都是那么新奇,有温度,不像他家。
即便如此,他对程伟的这种感情也只能局限于不反感,所以听到对方的死讯,也就是稍微有些许惋惜而已,但是这是程思敏的爸爸,他难以想象,如果程思敏听到了这件事,将会遭遇怎样巨大的悲痛。
她会伤心的,即便她再怎么嘴硬,时应就是知道。
程思敏所拥有的所有坚硬品质都是玻璃做的假壳子,里头装着水母一样的软体动物。
因为知道,所以他没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她,或许开口要找个时机,总归不应该是现在。
他得给她铺点沙子做缓冲。
“嗯,看出来了。要不是你这包不大,我以为桌椅板凳您也自带呢。”
“切,你这种人哪懂我们小老百姓过日子的精打细算,饭馆里的纸巾少说五块一盒,里头还不装满,我有鼻炎,不得用两包?我现在又不赚钱,能省点是点。”
“哎?你刚才跟老板娘说什么呢,看你俩热火朝天的。”
第42章 一滴不剩实难过瘾
程思敏问的明明是第二句话,可时应往桌下看了一眼,见贝贝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似乎是困了。他再抬起眼时回应的却是程思敏的第一句话:“我这种人是什么人,不都是小老百姓吗?”
“得了吧,我哪敢和你比,您是少爷,有产一族,高中念国际学校,到外头一留学就是六七年。哦对了,你家在半山花园还有一栋那么大的别墅。”
程思敏说这话是完全没走脑子的,横竖他俩刚才在路上也是这么呛声,小学生式的互怼,谁也没往心里去。
可下一句话时应说的她有点心梗了。
他还是那个慵懒的嗓音,整个人看起来很慈祥,跟尊玉观音似的,但他说的话挺吓人。
“嗯,明白,资本家不就是坏嘛,原始财富哪有几个好来的?不是偷就是抢,再不就是靠剥削无产阶级。这不遭报应了吗?我爹公司破产了人被抓走劳改了,别墅今年也被法院查封了。”
自我批评属实让他玩明白了。
看到程思敏脸上的讶异,他也没停,一股脑把他家的事往外掏:“哦,坐牢是因为他预备赖债,跟他的小女朋友携款潜逃。不过别说,他女朋友对他挺仗义,公诉期间不离不弃,今年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她年纪也就跟咱俩一样大。”
“不是吧?!”
程思敏脸上的表情很快从震惊变成了八卦,她抬手接过老板娘换来的茶水,把里头的冰糖摇匀,给时应满满倒了一杯端到他手边,语气迎阿:“喝水润润喉,你慢点儿说。”
“那你妈能愿意吗?不得和他离婚。”
“是闹离婚啊。”时应端起茶杯垂眸吹了吹上面的芝麻和玫瑰花瓣道:“这不是卡在婚内财产分割上,我妈主张自己对他以婚内共同财产作抵押的事情并不知情,再加上半山别墅是她的婚前财产,可我爸那边要养新儿子,咬死不放。”
“就为了抢那栋别墅,年前才出的事。”
公司资产冻结的司法程序进程较慢,比银行先到的是各方债主,时开基带着女朋友出逃后不知所踪,和尚跑了,庙还在。
李湘群深受其害,先后雇了两个保镖,也不能阻挡疯狂的债主们手持凶器冲进她和时开基定居的住宅。
债主们才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开始诉讼离婚,他们也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参与公司的经营决策,他们眼里只盯着欠款数字,不给钱,就乱砸,还不怕,那就赠送她一套鼻青脸肿的军体拳。
饶是如此,李湘群是个硬骨头,舍命不舍财,她先后带着存款从南方搬回西城,又从省城只身逃回半山。
她认为自己在整件事中没有过错,就连时开基的婚外情对象们这些年都在他身上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好处,可是她作为对方的合法配偶,奉献了几十年的青春,不仅要接受对方在感情上的背叛,竟然还要将名下所有的住宅,汽车,珠宝和基金用来偿还对方的债务。
她绝对不可能乖乖将这些属于她财富交出去。
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在几月前。时应代表李湘群到蓟城和取保候审的父亲会面,试图寻求新的证据说服父亲拿出账本配合检方调查,阻止这场逃债的闹剧。
追债的包工头们又找法子寻到了半山花园,李湘群买菜回家,刚把钥匙插进大门就被藏在灌木丛里的一伙人扑倒。
他们挟持她进入别墅,殴打近一小时后将她按在餐椅上逼迫她兑付时开基的欠条。
李湘群眉骨高高的肿起,嘴角渗血,大小便失禁,仍然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自己没钱。
他们又拿出印泥叫她画押,把别墅卖了给老公还账。可是结婚二十多年,她只剩下那一栋别墅了,那栋别墅是她开始富有生活的里程碑,是她抉择人生的分叉口,如果连别墅都没了,那她又是谁呢?时太太还存在吗?
周围要债的谩骂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会蹦出性侮辱的恐吓,在近乎晕眩的焦躁中,李湘群的精神忽然飘到半空之中,肉身则发起狂来,一口咬掉了距离她最近一名债主的耳朵。
事故发生后李湘群神志不清,口不能言,根本没办法配合审讯,被关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这件事最终没有被检方以故意伤害提起诉讼。
但是时应人在外地接到警察的电话时,第一时间便是给姥姥姥爷去个了消息,那时他是真怕他妈撑不下去,而人在最惶恐的时分,想起的竟然是童年时最亲爱的人。
时应刚讲完这点事,老板娘端上冒着热气的暖锅。
德县暖锅有别于北方老锅子,考究“四柱”“四稀”。
旱萝卜和大白菜做菜底子,二层装入油炸制熟的猪肉丸子,三层依次码上豆腐,粉条,土豆,豆芽,四层放入猪排骨,木耳,冬笋,蘑菇。最后还要将所有食材上转圈均匀地铺上一层过油的薄五花,“盖被子”后,浇上猪骨汤放在铜锅之内熬煮。
香自火中生,袅袅的炊烟后,程思敏低着头在桌子对面偷偷用手揩眼泪。
有人会为自己而伤心的感受总是欣慰的。
时应给她递去一张纸巾,态度柔软着:“这就哭了?可怜我还是可怜我妈?”
“没。我谁也没可怜。”程思敏不承认,拿了纸巾蹭了蹭鼻涕,仰着头让眼泪流回去。
“这铜锅的烟太大了,我是被熏得。”
隔着肉香味儿,她给煮开的锅内加了一勺肉汤,澎湃的体恤之情在胸腔内来回激荡,她探索着时应的表情,发现他没有要哭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他:“那现在呢,治疗有效果吗?你妈妈她好点了吗?”
“嗯。算是吧。出院了,在我姥爷家养着呢,前几天我姥姥说给她找了个兼职的工作,我给送了套电脑过去,她白天就在客厅里做预算,晚上睡得也踏实多了。”
“我人还是不太方便过去,得躲着,怕她一见我就犯病,追着问别墅被查封的事。”
市价一百八十万的旧别墅,最终由法院判定时开基和李湘群对分,前两次法拍都流拍了,最迟十二月,这栋别墅将以一百一十五万的价格再次进行拍卖。
三次流标后,房产距离解封归还有一段公示变卖期,而时应能做的,只有等。
程思敏吁了一口气,又给时应倒了一杯茶水,帮着他宽心:“肯定是你爸出事她压力太大了,再加上催债的那些混蛋也太不做人了,什么年代了,还上门打砸抢地要债,法律干什么使得?这跟黑社会的流氓有什么区别?扫黑除恶都得重判。”
“你也别着急,再过一阵她自己想开了估计也就好了。就算这途中真有人把房子买走了,你妈应该也不会记恨你太久。毕竟你是她亲儿子,她心里还是爱你的。血浓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