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四奶奶正扶着拐棍坐在旁边的门槛上,抬起手掌先抹了一把脸,从怀里摸出手帕擤了擤鼻涕,随后哆哆嗦嗦要挣扎着站起来。
杨暄走过去,把鞋往墙根一扔,随后拽起地上人的脚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屋里拖。
他个头在同年龄里算高,但仍旧是个上五年级的孩子,费劲拖了半天,才把人的半截身子给拽屋里,只不过门槛硌住腰,衣服翻转上去,费劲一拉又引出地上人的一阵火气,说出口的话不堪入耳:“天杀的野种……”
四奶奶原本还去撑着他的腰,闻言猛地一丢手:“喝二两狗尿不是揍人就是满嘴喷粪!说的不是你亲外孙子?”
门槛上的人吃痛,一个鲤鱼打挺要起来,边骂边要去脱另一只鞋:“你是要疼死我……”
杨暄眼疾手快,先一步把他的鞋给夺了下来,顺势往墙角一扔,让它和另外一只聚了个团圆。
第2章 Chapter 2
尤思嘉瞅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帮个忙。
她把铁盆放在门两旁的石凳上,跨进门去。走到门槛旁时,四爷爷依旧像条被网卡住的鱼一样,半截身子挂在上面,偶尔还动弹两下。这个姿势光看着就让人难受,他双目赤红,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杨暄重新过去拽他的手,结果对方胳膊突然往上一挥,下一秒尤思嘉就听到了极清脆的一声响。
四爷爷手背翻转,结结实实给杨暄的侧脸来了一掌,刚刚走到旁边的尤思嘉顿时吓一跳,止住脚步不敢动弹了。
杨暄挨完打,竟也不吭声,只是脸稍微偏了一下,这一偏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院子里多出来的身影。
他抬眼看看她:“不是说没砸到你吗?”
“我、我就是,”她说话都有点磕巴了,“看能不能帮个忙。”
四奶奶闻言看向她,软塌的眼皮下也是红通一片:“好孩子,用不着你。他耍酒疯,要是揍着你,俺不好和你家里人交代,赶紧回去吧。”
杨暄没再说话,只是蹲下来把自己的鞋带给解开,然后攥住下面人的两只手,绕着鞋带一圈圈捆了上去。
他重新直起腰:“你来这儿。”
尤思嘉按照他的说法做,和四奶奶一人捞了一只胳膊,杨暄则架着两条腿,三个人半拖半挪地把人移进了屋。
跨过门槛,里面是一整个木梁撑住的房间,面积不算大,被两张靛青色的大布帘子分成三块,最中间的堂屋摆了一张桌,桌上面只有一盆白菜猪肉炖粉条,一个装白酒的塑料桶,外加两盘已经不怎么冒热气的水饺。
地上有碎掉的白瓷杯,飞溅在乌黑的水泥地面上。
“别踩到碎片渣子。”杨暄提醒。
被抬的人起初还蛄蛹两下,被扔到里屋矮榻上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动静了。
尤思嘉感觉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把活动时卷上去的棉袄往下拽,又挠了挠自己的短头发,有点局促。
其实她还是第一次进这个门。
之前见到两位长辈,最多就是礼貌喊一下称呼,她和杨暄虽然是街坊邻居,但从小到大总共也没讲过几句话。
一是他比她大三岁,不是一个年龄段就玩不到一起去。二嘛,准确来说,杨暄比较……特殊,和村里所有的小孩都不合群。
他们都在前面村子的小学读书,里面的孩子大部分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不好管教。因此几个村子之间、各个年级之间的学生便拉帮结派,尤思嘉经常在上学的路上看到打架的场面,她和她的小伙伴通常都会躲得远远的,但杨暄是里面的常客。
偶尔是他揍别人,更多时候是一群人揍他。
“吃点?”四奶奶看着尤思嘉笑,“包的韭菜馅水饺。”
尤思嘉摇了摇头,也跟着腼腆地笑笑。
她转头看见杨暄正拿着湿毛巾对着柜前的镜子擦脸上的血迹,屋内的吊灯是一根灯泡串过来挂在房梁上,灯泡表面蒙了一层灰,在发黄发晕的光影下,还能看清楚他的眼角下面似乎也青了一块。
四奶奶转头吩咐外孙:“把厨子里的果子拿出来给人家吃。”
杨暄闻言,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端出来一个瓷碗放到尤思嘉眼前,瓷碗里面用一层塑料纸垫着,纸上塞得满满当当——
梅豆角、蜜三刀、橘饼条和小金果,全堆叠在了一起。
尤思嘉又摇摇头,对方盯她一眼,把瓷碗又往前推了推。
她也瞄了杨暄一眼,随后挑了表面的一根芝麻条。果子挤压在一起,捏着放到嘴里的时候还扯出一根糖丝。
见尤思嘉吃了,对方这才作罢。
因为惦记着送菜的任务,尤思嘉赶忙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还没走到院门口,隔着几步距离就瞧见黑暗中一道黄影从门前蹿了过去——
是柴火垛旁那只看家的黄狗,它趴在门口的石凳上,两只前腿抬起搭在石凳上,接着毛茸茸的脑袋就往前一伸一伸地动着。
尤思嘉心里“咯噔”一下,拔动两条腿就冲了过去,对着狗脑袋就是一顿招呼。
黄狗比她反应快,它轻盈放下前腿,随即勾头回身,压着尾巴麻溜地逃出七步远,跑之间还不忘拱了一下铁盆,嘴里叼着一块鸡骨头。
尤思嘉看着铁盆边缘处那凹下去的一块地方,心顿时凉了半截。
不能不送,但又不能就这么送过去。
于是她在地上捞了一只笔直的小树枝,放在棉袄上来回擦干净,随后掰成两截当作筷子,把被狗碰过的那块地方,连着周围的一圈菜,全部给拨楞了出去,接着鞋底勾了一点土,把地上的菜给遮掩上。
她捧着还剩半盆的炒鸡,硬着头皮往前走。
尤思嘉进门的时候,爷爷奶奶正坐在伙房煮水饺,柴火被折断送进灶台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好不热闹。
爷爷注意到她进来:“送的什么?”
“俺爸炒的鸡。”
“放屋里香台上,省得野猫溜进来偷吃。”
“哦。”尤思嘉心虚地应了声。
前街的狗被鞭炮惊扰,又开始叫唤。
尤思嘉赶紧丢下半盆炒鸡,趁没人进屋,直接溜走。
跨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放火鞭。此刻还没到零点,外面已经噼里啪啦响起来,青色烟雾在空气中上下浮动,尤思嘉深吸了一口气。
弥留的火药味、拖拉机启动时冒出的黑烟机油味、新刷柜子时散发的油漆味,都是她酷爱的味道,闻到时会让人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塑料皮包裹着火鞭,红莹莹的一团,像巨大的山楂卷,又被摊开挂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上,尤思嘉自告奋勇去点火。
尤志坚起初觉得她胡闹,没理会她。但尤思嘉不停地在他眼前晃悠,还拿来了红蜡烛做准备,几次下来,终于被她得偿所愿。
孩子越到过年越精神。凌晨一点左右,小伙伴们穿上新衣服来串门,她跟着大部队走,只不过还是穿着那件旧棉袄。路过杨暄家门口,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连门口狗窝都是静悄悄的。说是狗窝,其实是腌咸菜的大泥缸子被放倒,里面铺了一层稻草。
尤思嘉点了个炮仗,扔到了泥缸旁边。
三秒后,火花带着响,黄狗被惊得从窝里蹿了出来。
她的举动被前面的邻居大人看见,转头吓唬她:“小思嘉,让你皮。他家那个醉犯头,还有他那个外孙子都恶得很,你惹这家狗,你信明天早晨他们揍你不?”
尤思嘉把东西往后面一藏,转身哒哒跑到了另一条街道。
往日过年没那么热闹,尤思嘉后知后觉品出来了一点爸妈回来的好处。
没出三天,她就又收回了这个念头。
那件事情不知道是啥时候败露的。
总之大年初四那天,尤志坚才过来找她,算的是总账——
偷吃了还没来得及上贡的水果、把他喝水的搪瓷杯子拿过去当放擦炮的容器、加上除夕晚上不翼而飞的那半盆菜。
往常她也干过不少要挨揍的事,但是鉴于爷爷奶奶腿脚不利索,也懒得管她,很多事就不了了之。
可尤志坚是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他和村里大部分人一样没有正式工作,靠力气吃饭。他干过装修,进过机床厂,也入过建筑队。后来尤思嘉出生后,尤志坚跟着村里人去外地打工,干的都是工地上的粗活,手掌上磨出粗粝的厚腱子,抡起胳膊来也是呼呼带风。他回来看到二闺女皮实得过分,没点女孩的样子,也存着修理她的心思,想尽一尽当爹的义务。
起初尤思嘉只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取暖的炉子旁,认认真真拿着筷子串上冷掉的馒头。她把烧水的壶搬到一旁,举着筷子靠近烧尽发红的炭火,缓慢地转着圈,看馒头的表皮被逐渐烤得发黄犯焦。
正当她把烤好的滚热馒头掰开,“呼哈呼哈”往上面吹气时,尤志坚喊她过去。
野生的小动物通常有着超乎常人的灵敏,尤思嘉也不例外。刚走两步她就察觉出不妙来,把吃了一半的馒头一扔,撒腿就跑。
尤志坚开始追她,刚伸手扯住她的后领子就被她甩开,他追她跑,从西屋追东屋,从屋内追到院子。
他在后面吼,说你老老实实挨我三脚这事就翻篇,否则没完。
尤思嘉转头一看,她爹已经抄起了扫院子的大扫帚。不想挨揍的求生欲望占上风,她只管努着劲往外面狂奔。
刚出大门,还没跑下斜坡,尤思嘉再次扭头一看,尤志坚已经拿着扫帚追了过来。
她心里一急,还没回身加速,下一秒就迎面直直撞上了一个人。
没有任何缓冲,她像一头勇猛的雏鹰,猛地扎进对方的怀里,把人撞得往后趔趄了几步。
杨暄手上的东西被撞丢,冲击力让他的肋旁一阵发酸,只能一边扶着尤思嘉的肩膀,一边咳嗽了两声。
尤思嘉的鼻子也发酸,她顾不得这么多,捂着鼻子就往人后面躲。
“你跑,”尤志坚止住脚步,开始放狠话,“你跑得了初一你还跑得了十五,我看你怎么回家。”
说完他往后退了一步,“哐当”一声把大门带上。
尤思嘉揉着鼻子,又畏又惧地抬头瞧了杨暄一眼。
他拧着眉捂着肋旁,没瞧她。
按照村里以前的说法,小孩十岁往上就算懂事理、能干活的大人。但杨暄有一张秀气的窄脸,和这片冷冽的土地不甚搭边;单眼皮下垂,因此少了些孩子味;眉毛上结痂的疤痕和眼角的淤青又给他平白增加了不少凶气。
他缓了一会儿后,最终没和她这样的低年级小孩计较,只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那是一把锄头,随即往街后面去了。
尤思嘉开始在街上晃悠。
她原本打算去找她的几位小伙伴。
但是这个点,别人家里八成都在吃饭,她要是过去,大人表面上会拉着她坐下一起吃,背地里免不了说她没教养。
晃悠着晃悠着,她来到了街后的菜园,菜园紧靠着一座废弃的小学,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之一。天气暖和的时候,她会去菜园里偷摘几个菜,用砖头垒成小灶,捡点柴火,然后模仿大人做饭。
杨暄正在自家菜地里刨什么东西,锄头的高度快到他的下巴,但是他用着倒是很趁手。
尤思嘉从地上捡了个小木棍,蹲在菜园篱笆旁的大石头上,一时低头把泥土戳出洞来,一时抬眼看看篱笆内的杨暄。
他只刨出了一个浅浅的坑,露出了里面的草袋,草袋掀开,下面是存储的大萝卜,根部朝上,紧密地排成一堆。
他弯腰捡了三个萝卜扔到一旁,随后重新合草袋,拿着锄头勾了一层细密的土撒上,随后掩埋起来,用鞋来回踩了两圈,把土压实。
“你中午不回家吃饭?”杨暄拎起萝卜的根须,突然开口。
“啊?”尤思嘉手里的小木棍掉了下去,她从石头上跳下去重新捡起来,“我不饿。”
“是不饿,还是不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