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暄垂下眼睛,把书一合,慢慢道:“我一天到晚迷迷瞪瞪的,坐学校里也是,你看着我是在看书,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啊。”李满发出了一个气音。
杨暄顿了一会儿,突然喊他:“满哥。”
“啊?”
“你有什么目标吗?”
“什么?”
“就是,”杨暄斟酌了一下用词,“换句话说,就是……理想之类的?”
“啊?”对方乐了,“我配用这种词吗?”
杨暄也笑了,没笑两秒就觉得笑容牵起的两侧肌肉变得酸涩劳累,这让他不得不收回了笑。
“满哥,”他又抹了把脸,“我吧,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以前的目标是赚钱买药、给姥姥治病,这些是可见的,他就像奔着标杆直跑的人,哪怕肩膀上有担子,望着那个可见的目标,他也是充满干劲。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标杆和担子齐齐消失掉,他就突然停住脚步,对着茫茫雪地无所适从。
李满劝他:“学习,上学,养活自己,这不都是你能干的?”
“我知道,这些我知道,但是我就是——”
杨暄声音低下来:“我就是一点劲都提不上来。”
杨暄这段时间的反常,也照样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
班主任姓高,教语文。是个小矮个,戴着眼镜,皮肤黝黑,烟不离手,从高一教到他们高三。
杨暄最初觉得这个老师不太一样。依稀记得开学第一天,他就站在讲台上不说话,等所有人安静下来,高老师突然开口念了一句诗,念完之后写在黑板上,让他们板板正正抄在语文课本扉页上。
班里有一半人连笔盖都没拔下。但杨暄现在翻开自己的课本,还能看到用钢笔端端正正抄下的八个字,如今已经略微褪色——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古艳歌,汉,佚名。
据说出自《诗经》,杨暄也不懂什么含义,但是这一出着实把他唬住了。这让杨暄觉得高老师是个文学气息极其浓厚之人。
毕竟春河镇的学生日常就是抽烟、恋爱、打群架,所有的老师都见怪不怪,更懒得和他们说什么,不在学校犯事就是他们的最低要求,大部分老师都是讲完课把粉笔头一扔,夹着课本回到办公室靠着墙面喝茶聊天,而第一天如此郑重其事、玄乎其神的老师并不多见。
但高老师的文学气息也只是体现在上课时的严肃,面对每日消耗青春不干正事的学生,明哲保身保护血压才是第一要事,因此他平日里身上散发最多的是烟味。
比如说此时此刻,杨暄离他还有几米远,已经被这浸染了数十年的老烟枪冲击了一下,他没忍住揉了揉鼻子。
“杨暄,”高老师把茶杯放桌子上,开始拎着暖壶往里面倒水,“我当你这些年班主任,也没正经找过你谈话,以前是找不到你人,想聊都没得聊,最近你在学校待的时间长,好不容易逮着你,今天咱俩就聊聊。”
杨暄问聊什么。
“你的打算,你的未来。”
杨暄没忍住笑了一下,带着浓烈自嘲含义的。
高老师捕捉到了他的笑容。他的目光藏在反光的镜片后面,他在打量他,但不是自上而下的。
很久没有长辈用这种目光看自己了。
在这种目光下,杨暄突然就涌现一些细微的倾诉欲,他最终选择开口:“老师,我觉得吧,在我身上讨论这个,不太有意义。”
高老师听到这个回答,直起了身子,但也只是继续看他,示意杨暄继续说下去。
“我前几天看了一下模考成绩,不光看我自己的,也看了整个班同学的。”
“嗯,”对方问,“有什么发现和想法?”
“能过本科线的,也就一两个人吧。本来咱省上学竞争就激烈,这个地方的教育水平就在这儿,哪怕我现在拼命去学,最后破天荒也不过就是上个三本。申请助学贷款后,每年还要交几万学费,我呢,也负担不起这个费用。”
“更何况,”杨暄顿了顿,倾诉欲开了一道口,就有些拦不住的趋势,“我没有这个动力。”
“怎么说?”
“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但这对我来说太遥远,以前我会觉得逃课赚点钱更实在,至少把钱捏在手里,能解决眼前的困难。现在我没有什么困难了,以后的日子,过一天是一天,退一万步来讲,我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
高老师听他说完,沉默不语。
随后他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后,缓言道:“大家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不错,目前仍然适用,但这其实是比较偏功利的想法,但显然,你目前没有这个功利性。”
杨暄轻轻点了头,似乎是听进去了。
“你刚刚说不至于饿死,”高老师看他,语气并不严厉,“所以你认为,学习是为了填饱肚子吗?”
见对方没反应,他继续:“那我换种问法,你认为活着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吗?”
杨暄迟疑了。
“你有在乎的人吧?”
杨暄睫毛动了一下。
“你还要和在乎的人一起生活,你们在一起也不止吃喝,不只是仅仅满足于物质的需求,人活着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说了一通,高老师就有点口干舌燥了,但脱离课堂,在一群学生中,难得能有他为人师的机会,于是他又猛灌了一口茶:“你说得不错,你有手有脚,踏实能干。既然这样,那就不如去学技术,人实实在在掌握一项本领,那就是你的。”
“现在这些话你可能一时不明白,或者消化不了,但是没关系,以后还很长,”高老师起身,“你出去吧,春天的花都开了。天青花欲燃,小青年,别沉沉闷闷的,多出去走走看看。”
杨暄垂着目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最后他走出了办公室,抬头望了望外面。
日光耀眼,他眼睛有些睁不开,风吹在脸上,夹杂着袭人的香,他看见杨树叶子抽出了新绿,墙根旁的地上长出了野忍冬和马齿菜,玉兰、海棠和梨树都已经渐次开放、花木竞艳。
杨暄这才惊觉,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第35章 Chapter 35
气温回暖,万物复苏,尤思嘉也感觉全身的筋骨都逐渐活泛了过来。
踏在这片土地上,她开始爱上跑步。每天早起一会儿,绕着尤家村环绕一圈,跑出村庄、绕过工地,在国道边上经过一路开放的海棠,最后沿着长长的山坡跑回来。
柔和的风带着细微的花香扑在脸上,尤思嘉越跑越快,跑到最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跑到心脏咚咚跳个不停,每当这时候,她才有了一点点落地的实感。
有时候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杨暄刚巧推着摩托车出来,见她这个模样一愣:“出什么事情了?”
她飞快摇摇头:“没事呀。”
“那你怎么跑得这么急,像只兔子。”
“我要真是只兔子就好了。”
尤思嘉是这么回答的。
最近这几天,家里安静得有些过分,原因是尤志坚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对于他的不知所终,家里人好像不是很关心,反而不约而同去珍惜这难得的安生日子。
这天晚上尤思嘉刚从杨暄摩托车后座上跳下来,只听“砰”一声响,从门口飞过来一个东西砸在了路旁的梧桐树上,尤思嘉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瞧,是边缘已经开裂的盆。
杨暄也从摩托车上翻身下来,把尤思嘉往身后拉了拉。
今晚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院子里的摔打声猛烈而急促,尤思嘉还没进门,就见刘秀芬推着电动三轮车从大门里倒退了出来。
她一言不发,三轮车箱里载着大包小包,弟弟和尤思楠这么晚也没睡觉,像两只小鸡仔一样跟在车子后面。
尤思嘉刚想问她去做什么,尤志坚就追了过来,他穿着的衣服褶皱很多,面庞泛着熬了几天大夜后的青白,语气冲而凶:“大半夜,我看谁敢走!”
说完弯腰就把弟弟给拽了回去,刘秀芬一见,急忙过去抢,两人撕扯起来,孩子被夹在中间推搡,疼得号啕大哭。
刘秀芬的手都在抖:“你还想干什么!我哪敢想你安生了几天,又作了个大的,不把小孩带走跟你受活罪?”
尤志坚仍旧不丢手:“你自己跑,我不管!小孩留下!”
孩子内心偏向着母亲,抱着妈妈不撒手。一番撕扯争执之下,刘秀芬把孩子拖到了车后面,骑着三轮车就往街上拐,尤志坚追了几步没追上,往地上吐了口痰,借着昏昏暗暗的月光,打量了其余的人。
尤思嘉在杨暄后面站着,司空见惯的表情和眼神,尤思楠则因为刘秀芬走的时候拉下了自己,正扣着手有些无所适从。
“看什么!”尤志坚又吐了口痰,“都进家睡觉!”
后来还是杨暄托李满去打听了一圈,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尤志坚前几天不见,应该是被人带上了“船”。
“张老大那群人就爱玩这招,”李满咬了一口馅饼,“先给你点甜头,赢大了就把你带上船,赌到急眼,三天三夜都不下来,最后看看还能剩下什么,连房子赔进去的都有。”
杨暄有些吃不下去了,原本还想继续打听尤志坚欠了多少,接着他瞧了眼旁边的尤思嘉,对方却捧着馅饼吃得很香,两三口吃完一个,又去桌子上的小筐里捏起来另一个。
她察觉到杨暄的目光,动作迟疑了,把馅饼往他那里一递:“给你?”
杨暄摇摇头。
尤思嘉仍旧早起跑步、上课。周五放学早,她刚出了校门,书包里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她翻出来一看,竟然是接近一年都没有联系的尤明。
她接通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后,还感觉有一点陌生。
对方没有寒暄,直接步入正题:“你妈妈这两天要生了,你知道吗?”
尤思嘉一愣。
尤明继续道:“你家里说你想回来。”
“我没说啊。”尤思嘉赶紧解释。
“那他给我打电话是什么意思?还说你上高中学费不够,之前不是给过钱了吗?”
尤思嘉有点难堪:“我不知道这个事情。”
尤明不说话了,紧接着就把电话给挂掉。
周末的时候,姥姥自己一个人骑着三轮车来了家里,要把尤思楠给接走。
临走前她和尤志坚争吵了起来。
“俩小孩都带走,你要是不愿意离,咱就上法庭,看判给谁!再养不起也比丢给你强!”
尤志坚吸着烟:“我又不是凑不齐这个钱!”
姥姥闻言,往地上啐了一口:“就你这个熊样!”
“思洁毕业了就该出门子了,包工头那家给彩礼能上到这个数。”尤志坚说着,伸出五个手指头来比了比。
“你还敢说,”姥姥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我没打听?那家大儿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毁了,现在上厕所都得让人帮忙提裤子,思洁不是你闺女?你怎么有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