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思嘉弯腰捡起被踩出几个黑脚印的床单抖了抖,又看了看被扔出来的抽屉柜和满地的杂物,开始撸起袖子动手收拾。
忙活了半小时,才勉强整理好,尤思嘉难免出了一点汗,直直往床上一倒。
她盯着屋顶上的白炽灯发呆,有被光源吸引的“瞎碰”虫在灯柱周围撞来撞去。
尤思嘉翻了个身,有点小疲惫。
睡会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默默地安排明天的计划——
还要早起跑步,早饭想吃煎饼果子,明明学校门口有一溜早餐铺子,但杨暄带着她连吃了三天的小笼包,她都有些吃腻了。
六月中旬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温度稍微舒服了几天,紧接着就是紧锣密鼓的高考和中考。
这两场考试在春河镇倒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杨暄和尤思嘉也是平静无波地考完、等待成绩。
高考成绩先出,杨暄查完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报了市一中对面的职校,学了汽修。
李满和孙龙几个人煞有介事地要请他吃饭,庆祝杨暄成为他们这些人里为数不多继续上学的出息人。但是杨暄摆手拒绝了,只说过段时间自己请。
中考成绩出来后,为了表彰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学校特地在门口拿张红纸贴了个榜,上面用毛笔寥寥写了几个名字,尤思嘉三个字赫然在列。
白天刚挂上,杨暄就在光荣榜前来来回回看了好几趟。
李满他们更夸张,直接去镇上订了个横幅标语,红底黄字好几米长,兴冲冲地要挂在校门口两边的树枝子中间,但被尤思嘉给拦住了,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横幅就挂在了杨暄的修车行门口。
杨暄这才组了个局,请大家晚上一起去热热闹闹地吃顿烧烤。
吃饭的时候,尤思嘉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透明的塑料杯子,孙龙几个人开了几瓶啤酒,每人边恭喜边轮流着往她杯子里倒了一点,泛着气泡的黄澄液体逐渐溢了出来。
尤思嘉在拿起杯子前,下意识瞧了一眼杨暄,对方笑着回看她,没说什么。
夏夜燥热,她有些口渴,端起胳膊就吨吨一口气闷完,随后把空杯子往桌子上一放,用手背擦了擦嘴巴。
“好!”孙龙几个人特别捧场,在一旁拼命鼓掌,“不愧是女侠!”
尤思嘉也很受用,眯着眼就开始拿串串。
杨暄坐在马扎旁,刚收回目光,就听见李满继续问他:“过几天走?”
“嗯,”他点点头,“我先过去找个活干,也联系了人,在学校旁边的城中村租了间便宜的房。”
“那修车店就不管了?”
“本来就是我姥爷的,他愿意干就继续干吧,我——”暄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管了,也管不动了。”
李满拿起啤酒对着吹了半瓶,随后说:“早该这样,你俩以前我都分不清谁是爷谁是孙。”
杨暄无声地笑了一下。
“你先去上学,好好混,等我去市里找你,”李满说着放下了酒瓶,拧着眉问他,“不是,你确定让咱妹继续喝下去?”
杨暄扭头一看,发现在其余人的叫好、怂恿下,尤思嘉已经开始抱着瓶子准备仰头大喝一场。
他连忙起身去拦。
没想到尤思嘉的酒量挺好,虽然是没什么度数的啤酒,但是几瓶下去,她精神愈发抖擞,眼睛亮亮的。回去的路上,她坐在摩托车后座还能愉快地哼着小曲儿。
摩托车停在梧桐树下,月光从树枝缝隙间漏下去,把门前三轮车照出漆黑的影。
尤思嘉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看见了坐在门口的人。
是姥姥。
她像是等了很久,先打了一个陈旧的哈欠,随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问:“家里没人了?”
尤思嘉点点头。
“我去问了你爷爷奶奶,”姥姥控制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干瘪的眼袋困出了一点泪光,“他们也是一问三不知。”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手帕,最外面是灰黑的方巾,掀开,里面是一层吃席时发的艳红色碎花布,再掀开,又露出了靛青色的麻布。就像扒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终于漏出里面的芯子。
是一沓钞票。
尤思嘉很惊讶,下意识地和杨暄对视了一眼。
姥姥把钱往尤思嘉那里递了一递,道:“交了学费、学杂费,你看看还能不能凑合一段时期。”
尤思嘉起初没接。
“你别怨咱,”姥姥声音断断续续,“没办法,你弟弟妹妹小,只能接回来养,你大姐也能养活自己,能给你的就这些,这还是卖了麦子新换的……”
杨暄在后面碰了碰尤思嘉的肩,说拿着吧。
尤思嘉这才接过,攥在了手里,说了一声谢谢姥姥。
对方这才点点头:“那我回去。”
尤思嘉挽留对方,说可以在这里睡,但是姥姥还是往前走,一直走到了自己的三轮车前。
杨暄过去帮忙,把车给倒了个头,姥姥接过车把的时候,突然认真打量了一眼杨暄。
这是个高大颀长的小伙子,面相生得好,人也稳重,不流里流气。
姥姥嘴唇动了两下,骑在三轮车上,临走前,还是出声:“就当我拜托你的,你……稍微照看着她一点,别让人欺负了她。”
杨暄轻轻点了点头。
七月份,杨暄和尤思嘉终于离开了春河镇。
走之前,杨暄还是卖掉了那辆摩托车。他办了一张银行卡,把现金存进去,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带着尤思嘉一起坐上了摇摇晃晃的大巴。
他俩的行李多,没抢上座位,只能坐在发动机盖子上。杨暄坐在最外围,手里抓着两人的行李。
车上没空调,味道难闻,尤思嘉挤在发动机盖子里面,被热气烘出一身汗,头发黏在脸上很不舒服,而山路曲折不平,车身又摇摇晃晃。她热极困极,索性一头栽倒在杨暄肩侧。
他衣服上有皂粉的味道,好清新,阻拦了周遭一切的杂乱烦闷。
杨暄拽着行李不敢丢,肩膀上又贴了个呼呼大睡的人,其间路途颠簸不停,他只好费劲腾出一只手去抓住她的胳膊。后背变得热烘烘黏腻腻,杨暄望向玻璃窗外的景色,山路两边的郁葱树木都一一掠过。
他进出过这里许多次,以后或许还会回来,但是此时此刻,心里就是浮现了这样的感觉——
他是真的离开这里了,模样或许有点狼狈,但不至于落荒而逃,因为身边有互相扶持的人。
到了市区,尤思嘉先暂住在了程圆圆家里,程圆圆父母为了锻炼孩子,还亲自帮她们找了兼职,一直干到一中开学之前。
杨暄开学比尤思嘉晚。
一中和职校只隔着一条大马路,因为临近城市边缘,周围有很多拥挤的平房,每个月租金便宜。杨暄按月租三百的价格租了一个院子的二层,里面是南北朝向的两间房,有些陈旧,房角还有些漏水。
因为有之前的修车经验,他在学校旁边的摩托车行找了兼职,赶在开学前修缮了房间,补了楼顶,去二手市场淘了窗帘、上下两层的钢丝床还有一些干净的家具。
楼下同样住了过来陪读的家长,见他早出晚归,休息日忙忙碌碌,有时还有个小姑娘过来帮忙,便疑惑地问他是学生还是陪读的家长。
杨暄犹豫了一下,说是陪读的家长。
对方“哦”了一声,连忙夸他能干:“你年纪不大,那个小女孩是你亲妹妹?我看长得不太像。”
杨暄只好说是远房亲戚,但是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兄妹更亲。
对方这才恍然大悟。
尤思嘉高中住校,每个周末才回来一次。每当她回来的时候,杨暄要么回学校,要么就在店支起一张躺椅睡,避免在一起过夜,怕影响不好。
好在尤思嘉大大咧咧,也从不过问。
她把姥姥之前的钱一并交给杨暄,让对方存着,杨暄每周给她固定的生活费让她充饭卡里面。
高中的寄宿生活,尤思嘉起初还不是特别习惯。
首先的问题是抢不上饭,她之前跟着杨暄习惯性地开小灶,可目前作为新生,还在离食堂比较远的教学楼上课,前两个星期压根不是其他学生的对手。
杨暄知道后,下午就从学校回家一趟,炒两三个菜装进保温盒里,然后烧一锅汤用暖瓶存着,隔着校门栅栏,给另外一端的尤思嘉递过去。
一般情况下,尤思嘉通常会把饭盒洗干净,第二天下午下课的时候再送出去。
等后来她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节奏,尤思嘉就不让杨暄过来了,毕竟他还有兼职,但对方还是时不时过来给自己送饭。
不止杨暄,程圆圆也会给她开小灶。
程圆圆是走读生,人又好说话,每天早晨就承担起了帮同学带早饭的任务,即便她和尤思嘉不在一个班,也会帮她捎一份。
高一有三个级部,大家全在一个五层楼里待着,中间的环廊绕成一圈,下课铃声一响,栏杆上就趴满了黑色的脑袋。
虽然下课时间只有十分钟,尤思嘉也会从教室跑出来,去楼下找程圆圆一起手拉手上厕所。
这天数学老师有点拖堂,尤思嘉匆匆忙忙从教室出来,刚往楼梯里拐,来不及脚步刹车,就迎面撞上了一群说说笑笑正上楼的男生。
一时躲闪不及,尤思嘉直接扑进正打头的男生的身上。
对方个子很高,没穿校服,猛然撞过来一个人,既没躲也没扶。
周围顿时一阵哄笑声。
尤思嘉耳朵发热,连忙起身道歉:“对不——”
刚抬头,剩下的字就卡在了嗓子里。
面前的男生在人群里是鹤立鸡群的好相貌,还有一贯冷冷的神态。
“陆泽铭?”尤思嘉有点惊讶。
但他就像不认识她一样,连看一眼都不看,只整理了一下衣服,从尤思嘉面前绕道而行。
第37章 Chapter 37
身后的男生也跟着陆泽铭陆续离开,尤思嘉听到一个声音问:“你俩认识?”
陆泽铭回答与否、说了什么,尤思嘉都没听到,只是除了陆泽铭以外,其余几个男生都纷纷回头看了她一眼。
尤思嘉同程圆圆打听了一下,了解到陆泽铭应该和她俩不在一个级部。
程圆圆好奇:“他说不认识你了?”
“看样子是。”
“不应该呀,”程圆圆纳闷,“你刚转走的时候,他还来找过我,有段时间还想把皮皮抱走养呢。”
尤思嘉的重点开始偏移:“皮皮现在不还在你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