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鹤鸣敛眸:“现在呢?您后悔过吗?”
“一点也不。”女人说,“我如今的丈夫对我很好,在外人眼里我们相敬如宾,私底下也是如此。他尊重我,也包容我。和他在一起我能做自己。”
“您眼里的尊重和包容是什么?”
“那时候我刚离婚,独自在澳门。圈里很多人等着看我笑话,我自己也避着这个话题,在外面从来不说第一段婚姻。不过他不一样,他不避讳,偶然聊到,他只说孟泽平事业上有建树,看人眼光却不好。”
她语气里的从容和宽厚并非作假,温醇得仿佛这些年没再经历过波折,万事顺心。
听到她这么说,孟鹤鸣在心里同自己的母亲相比起来,的确高下有别。
“后来聊多了,我问他怎么总跟一个离过婚失败的女人搭话。他说失败的是孟泽平,而我跑出来了,我就是成功的,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勇敢。”好像回到了最初热恋的时候,她说着低头笑了下,“那时候他还未表达爱意,但我已经零零星星看到爱了。”
“再后来他跟我求婚。我惊慌失措,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告诉他我在榕城跟孟泽平还有一个儿子。他应该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震惊了几秒,随后又想了想,很认真地让我放心,说他来想办法,把孩子接到澳门。”
“……”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吓得几天没见他。那段时间他也没来找,我心想一定是他知难而退了。毕竟他家境殷实,原本找一个二婚的女人已经很难,还要再摊上一个外姓的孩子,这件事他家里绝不会赞同。可是等我知道他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榕城,在和孟泽平谈判。”
孟鹤鸣产生了兴趣,问下去:“谈输了?”
“不。他允诺了你爸爸澳门的一些生意。当时你已经出生,其实孟泽平没那么坚决要留下鹤群,之所以谈那么久,是想要利益最大化。”
果然是孟泽平的作风。
女人垂下眼,手指搭在盖碗上:“他们快谈拢之前,是我自己放弃了。”
“为什么?”孟鹤鸣问。
“他那时候已经和你爸爸太像了,我没办法接受把他带在身边。”她叹了口气,“所以这件事,作为母亲,一直都是我亏欠鹤群。”
孟鹤鸣心想,如果当年她执意要把孟鹤群带走,想必孟鹤群也是不乐意的,他总会想办法回孟家。
他们兄弟俩的野心,不相上下。
是不是亏欠很难说。
聊到这,助理进来汇报。
那块地皮最初确实是由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
孟鹤鸣点了下头:“让苏挺看下相关手续,没问题的话把地转出去。”
女人笑了下:“和你说话很舒服,不需要兜兜转转。”
他不置可否:“我只是不喜欢占着别人的东西。”
如今孟家产业那么大,一小块地皮而已,说实话孟鹤鸣不太有胃口。况且今天的谈话让他觉得舒心。
说完事,女人告别。
她起身时忽然回头:“外面都说鹤群的死和你有关。”
迎送的动作顿在半空,孟鹤鸣望过来。
她淡淡地说:“我觉得你不像。”
“或许我比我爸爸更会伪装。”孟鹤鸣沉声。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只凭这一句,我就觉得不是。”
从不像到不是,中间仅仅只隔了一句话。
孟鹤鸣心中骇然。
知道事情所有因果的他,都不敢如此坦然说一句不是。
孟鹤群出车祸是他自己飙车没错,但送到医院后经抢救得知器官衰竭,需要第一时间移植时,孟鹤鸣插了手。当时李勤予正在联系器官源头,巧合的是在榕城等待移植的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前终于匹配到适合他的,却被有权有势的孟家横插一脚。
那家人寻不到孟泽平,求到他面前。
一边是亲大哥,另一边是毫无联系的陌生人。
他冷冰冰地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们孟家会让?”
跪在地上的老人膝行到他面前,头磕得血淋淋的:“我儿子先配上的,求求您了!他一直在等这颗心脏,他等了很久了!您看这是他的照片,他还很年轻,他的小孩才一岁不到,您看看,我们全家为了等这颗心脏花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钱……”
钱是孟家最不在意的。
但当一沓沓单据雪花般飘起来,厚厚落在地上时,他像被压了千斤。
“你求错人了。”孟鹤鸣无动于衷。
回身走进医院,在隔着几重门听到孟泽平怒吼“我管你几条人命,救我儿子重要”的时候,说不出什么心理作祟,他对李勤予说:“你是不是就喜欢当医生?”
李勤予忙得焦头烂额:“废话。”
“抢人家的器官这事,要是曝光出去,医院得关门吧?至于你的行医执照……”
李勤予震惊地看着他:“你不救?”
“想救。”孟鹤鸣平静地说,“但事情总有先来后到,人也有时运不济。你懂吗?”
“……”
孟鹤鸣望着天:“孟鹤群的好运或许就到今天。”
那晚,孟鹤群没等到那颗半途截来的心脏。
孟泽平曾怀疑过是不是他动的手脚。
不过已经少了一个长子,他不会追究更深。
孟鹤鸣太懂孟泽平了。
这些年这件事一直压在心头,孟鹤鸣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件事里他算什么。
凶手?还是侠肝义胆?
好与坏一句话怎么说得清。
然而他说不清的事情在孟鹤群亲生母亲的嘴里一句话化开了。
女人长久注视着他,眼前的男人和她儿子很像,尤其是露出彷徨的神情时。只可惜长大一点后,孟鹤群脸上便没有这样的表情了,他将父亲当作唯一的崇拜对象,一有争执,便不耐地问她:“你为什么和爹地吵架?爹地哪里待你不好了?给你钱花给你房子住,你不要无事生非。”
每每这个时候,她便在婚姻里一再后悔。
明明嫁进来前她明媚照人,充满底气,为什么在婚姻的磋磨里慢慢学会了伏低做小,学会了弱化自己来让孟泽平彰显他的父权。
过去的事不想再提。
收回心神,女人问眼前的人:“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孟鹤鸣心中一恸,手不自觉握紧成拳。他察觉不到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连黎敏文都没问过一句,是不是有难处?需不需要妈咪帮忙?
她教他的,是争权夺利的技巧,还有假意逢迎的虚伪。
他有难处吗?
“没有。”孟鹤鸣缓缓开口,嗓子眼有很淡的血腥味。
继而摇头:“我现在这个位置,怎么可能会有难处。”
第69章 手段
谈女士离开的时候, 孟鹤鸣让助理相送。
但很快,他自己坐着另一部电梯下楼。
两部电梯一前一后抵达,孟鹤鸣没有叫住她, 几步之遥,看着谈女士快步走向停在斜对面的奔驰。
奔驰上下来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儒雅斯文, 远远朝她一笑, 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包,而后偏头同她说话。两个人亲昵地靠在一起,他为他的夫人开启车门, 手掌在车框上, 边说着什么, 边认真点头。
爱马仕铂金包被放在后座,他们跟这个城市里其他普通的夫妻一样并列坐在前排, 时不时聊得眼睛弯起。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坪, 最终汇入车流。
与他想象的一样, 谈女士第二段婚姻很好。
助理不明所以:“孟总, 是有什么不对吗?”
孟鹤鸣摆摆手:“无事。”
助理跟在他身后,重新坐上电梯。光洁的金属面板倒映出两人的身影:“刚才苏律已经看过了,这块地皮没纠纷, 随时可以移交。”
孟鹤鸣将手抄进兜里:“很好。”
今天没有烟。
他收回手:“云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助理小幅度摇头。
他在心里想,自从回来后, 孟总问起云州的频率有些过于频繁了,显然是在等什么消息。
在一次次的无回音背后,气氛开始焦灼。
忽然间, 老板再度发问:“路周呢?”
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助理快速回答:“已经在海湾酒店了。”
孟鹤鸣将手用力抵在眉骨上:“去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助理知晓轻重, 立马站直:“好,知道。”
原本以为和小少爷交流会更简单一些。
拨通小少爷的电话,问他几时回榕城时,那边只是不着调地笑,反问:“榕城有事等着我去做?”
“那倒是没有。”助理说,“是孟总关心您。”
“关心啊……”
那边拖长了调子,就是避开问题不答。
助理没辙,换了个思路:“我给您订明天的机票?”
“谁说我明天要回了。”小少爷混不吝的语调传过来,好像在故意为难,“我觉得云州真好,我就待在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