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巧。”孟鹤鸣笑着说。
这句话无疑在央仪心里落在一颗巨型炸弹, 将她随着理智回笼的那一点侥幸全然炸毁了。
他们认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在发现她顺路载了人回来,开始的调查?还是在云州的那些事情, 他其实都了如指掌?或者说她后来给对方做过什么是不是花了钱花了心思孟鹤鸣全都晓得?还是那枚手帕?
对,他今天又提到手帕了。
孟鹤鸣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不说破,看着她在面前撒一些拙劣的谎言。
脑子里各种可能性都在飞速掠过, 央仪已然失语,她张着唇, 手无意识地拢衣襟,松,再拢。
肩头落下的男人的手掌,犹如千斤。
央仪听到他用那副从容的语气对她说:“你先进去,我有点事要谈。”
她呆滞转身,宛如收到命令的机器。
直到房门在身后掩上。
她靠上门背,几次用力呼吸都无法将剧烈心跳压下,甚至疑心跳动可以穿透胸膛,咚咚咚地撞在门板上,引得外面注意。
可是,外面已经怀疑了。
央仪不敢离得太远,细窄的一条门缝,头一次让她觉得这间房子隔音做得太好,好到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命途毫无准备。
***
孟鹤鸣侧身,将男生让了进来。
这间房不会有其他人造访,于是除了央仪和他,鞋柜里只备了几双一次性拖鞋。
白色的绒布面,与孟鹤鸣脚上那双考究的皮面相比,那么突兀,那么格格不入。
路周没作声,穿进拖鞋,视线在玄关处摆放的女士高跟鞋和与它齐头并进的另一双男士皮鞋上停留一秒,面无表情地跨了进来。
他当然知道牛皮袋里是什么东西。
在这种顶奢富人区工作,每个人都在察言观色的同时学会了不多看不多问不多说。
管家打电话到店里说送两盒套时的刻板语气似乎还在耳边,这会儿他已经进到客户家里,不凑巧地面对上他这位名义上的哥哥。
和他的女朋友。
孟总。
哦,原来他就是孟总,孟鹤鸣。
路周在沙发坐下,一言不发。
他闻到了空气中隐隐飘来的鲜香味,他知道在他到来之前,他们或许正温情地共享宵夜。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宵夜之前,海鲜粥的香味覆盖的,已经有了一份难以言说。
他坐在这,只能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力猜测——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出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路周安静地垂下眼,指甲掐进掌心。
“考虑的怎么样了?”孟鹤鸣在他对面坐下,双腿交叠,即便一身居家服,也充满了上位者的姿态。
他谈话向来直入要害。
不会假模假样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怎么会在楼下便利店兼职这样的话来,因为这些要么心知肚明,要么与正题无关。
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琐碎上很不值。
路周沉默不语。
他想起这段时间来唯一考虑起那份合同是被按在桌面上,差点没了手指的那次。
后来呢?
得过且过的时候他便拒绝去思考这件事。
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在孟鹤鸣这样的人眼里或许如同蝼蚁,毫无意义。但对他来说,对他活生生的那么一个人来说,每一天确实很烂,可它不是没有价值。
他习惯了云州的天气,习惯了家乡话,习惯了从小会打他骂他凶他的家人,也习惯了夏天放在枕边甜丝丝的瓜,冬天塞满了棉花的袄。
但是他不习惯突然多出一个位高权重的哥哥,和一个殷实但深不可测的家庭。
谁能那么短时间和过去完成分割?
他做不到。
路周忽然想起云州家门前的一株荔枝树,与窗外的榕树差不多高,枝叶繁茂,宛如一把撑开的伞。果期一到,它便结出许许多多荔枝,朱红色一片,几十个几十个簇在一起,压弯树梢。
或许是品种不对,它尝起来是涩的。但他的家人不介意,因为它长在那便是馈赠,他们会采下用来酿酒。他也不介意,因为只要远远看见那片殷红,他就知道要到家了。
很长时间里,那株荔枝树就是路周对家最浅薄的印象。以至于他现在看到同样的植物便会觉得亲切。
哪怕那个家并不好,更谈不上完美。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么的矛盾。
可是天平,在他跨进这间房子的时候悄然偏向了另一边。很短暂的一个瞬间,路周想,如果他的人生轨迹没有走偏,如果他一直是孟家得意的小儿子,那现在坐拥这栋房子的会不会是他?
他也有平等的机会遇到想要遇见的人,不至于开局便已经输得狼狈。
路周怔怔地望向窗外榕树,一时失语。
他有点后悔参与这场对话了。
因为他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坚韧,他注定会输,会做世俗的奴隶。
大概是考虑的时间太长,男人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调充斥着优雅和得体,说出的内容却并不如此。
“你看起来不大聪明。”他道。
路周没被话里的嘲讽凌辱到,他只是握紧手指。
男人又说:“这么简单的选择,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静默半晌,路周终于低头笑了:“你说得对,这确实很简单。没人会选择一无所有的一边。”
好似不相信他突然下了决定,孟鹤鸣眯了下眼。
“我不需要继承权。”男生接着说,“况且我知道,就算我有这个想法你也不会愿意让旁人分一杯羹。我只想知道,我回到孟家后,云州的家人怎么办?”
云州那个奇怪的家庭,连学都供不起他上,还惹来一身债务,这样避之不及的地方还会有所谓的家人?
孟鹤鸣第一次真正不明白这个可怜的弟弟。
“家人?”
他若有所思。
是过世的祖母?生病的养母?逃窜在外惹是生非的那位养父?还是另一位担不起生计的无用男人?
即便不明白,孟鹤鸣仍旧说:“活着的自然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至于惹来债务的那位,你要知道,我并不是慈善家,他该背起自己的责任。而你,只要一天有孟家做靠山,就不会再有人找上你的麻烦。”
如他所说,他不是慈善家,无论作为商人还是兄长,都没有必要替无关紧要的人善后。
保下弟弟尚且可以说是因为曾经那一丝几乎已经不存在的愧疚,至于其他人……
与他何干?
他这位被教养得太天真的弟弟,只需要乖乖回到孟家,扮演好小儿子的角色,锦衣玉食,一事无成——让已经显现出裂痕的家庭假模假样地过下去。
这样就好。
路周黑白分明的眼望着他:“我不能再回云州,是吗?”
“当然。”孟鹤鸣说。
孟鹤鸣不相信人性,尤其是久贫乍富,蚂蟥似的吸上来可不好看。何况他也没有精力总处理这样的烂摊子。
他双手环胸,仰靠在沙发上:“还有什么想问?”
“你呢?”路周最后问道,“你应该是不愿意我回来的,对吗?”
固执又天真的反问。
孟鹤鸣轻描淡写扫他一眼:“我愿意,你会回来。我不愿意,你也会回来。有些事情无关乎人的意愿,而是该落位的东西迟早会落在原来的轨道上。”
路周明白了。
在他这位哥哥眼里,他是个无足轻重的物件。
他点点头:“没问题了。”
孟鹤鸣已经极少花时间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今天愿意,不过就是因为央仪说的那句总得解决。
他觉得好笑,原来一向雷厉风行的自己会在这件事上拖延这么久,久到被她提醒。
忽然有点想她了。
即便只隔着一扇门。
孟鹤鸣起身,在绕开沙发的同时往身后瞥了一眼。那一眼包含的情绪相信聪明人都会懂。
——还不走?
男生终于在他的注视下挪动了步子。
他穿着那双白色绒面拖鞋,像极了闯入者。
这一瞬间,让孟鹤鸣想起喊他来的初衷。
他将人送至门口,取过放在玄关台上被人遗忘了的牛皮纸袋,回眸,发觉路周正盯着他的手。
“还有事?”孟鹤鸣问。
男生喉间梗塞,艰难地迫使自己不去看:“……没。”
孟鹤鸣站在高一截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手机记得开机,会有律师联系你签协议。”
他这位天真的弟弟今天似乎总是心不在焉。
孟鹤鸣深看他一眼:“还有,找个时间。我会安排你和孟家其他人见面。”
琐碎的事终于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