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景色飞快地旋转,祝熙语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因为这才是她最熟悉的舅舅,每次见面都会把她高高举起来转圈圈的舅舅。她情不自禁地又唤了一声,“舅舅。”
韩宥在黎彻飞奔过来的时候就松开了手,他们太久没见,需要一个拥抱来拉回距离。但他并没有想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黎彻会一把举起妻子转圈,就像高文柏哄麦麦那样。
看着妻子扬起的裙摆,听着她轻快的笑声,韩宥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的场景,看见了那个无忧无虑的、被所有人妥善爱着的小满满。他的眉眼也跟着柔和下来,只不过肌肉还紧绷着,紧紧注视着妻子的动向,生怕黎彻会失力摔倒。
但还好,年近四十的黎彻依旧强壮,稳稳把祝熙语放回地面站稳后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好玩吗?最喜欢舅舅吗?”
祝熙语点头,也像很多年前一样回答,“好玩,满满最喜欢舅舅。”
二十年的时光,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消弭。
黎彻的眼睛也有点红,亲昵地刮了刮祝熙语的鼻子,“小满满长成大姑娘了,真漂亮,漂亮得舅舅都不敢认了,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呀。”
说着,环视完在场所有的黎彻收回视线,本就湿润的眼眶再承不住他的泪,将外甥女拥进怀里,他低声道歉,“对不起,满满。舅舅现在才回来,这些年是不是很害怕、很辛苦?”
感受到他的颤抖,祝熙语攥着他后背的衣服,完全抑制不住眼泪,抽泣着摇头,“没有,舅舅,我很幸福,只是很想你。”
说着,她从黎彻怀里退出来,拉过一侧的韩宥,“舅舅,你看,这是你的外甥女婿,韩宥。”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宝藏。
黎彻深深地看了韩宥一眼,韩宥正宠溺地看着祝熙语,等她说完后才笑着看向黎彻,眼神不躲不避,很是从容的样子,“小舅您好,我是韩宥。”
黎彻已经不再熟悉国内的军衔,但单看韩宥本人也还算满意,满满自小就喜欢好看的人和物,这样貌也算合格了。看外甥女眼巴巴地看着他,黎彻伸手拍了拍韩宥的肩,“不错。”
果然,听见这话祝熙语笑得更加甜蜜了,黎彻失笑,还是个小丫头呢。
侨办的王副主任见状也笑着开口,“黎同志,您这外甥女婿何止不错,这可是我们陆军的骄傲、最年轻的师长,立功无数。”
他话音一转,“但我们都说,他最让人羡慕的还是娶了个又有才又漂亮的妻子,还有一对聪明可爱的儿子,简直人生赢家啊!”
黎彻知道对方的意图,哈哈大笑,毫不谦虚,“那可不是,娶了我们黎家的小公主,确实可以让人羡慕一下。”他像是玩笑,又像是在说真心话,“可惜了,我回来晚了,舅舅的威风还没来得及逞呢。”
他看向韩宥,韩宥还是笑得温和,但黎彻哪能看不出这小子是在装模作样呢?要没点儿本事、没点儿心机,他也不能站这儿了。
两人的交锋王副主任只做不知,他呵呵直笑,单看黎彻刚刚对祝熙语的态度,就知道黎彻回国的希望是很大的。于是他很有眼色地主动做了退让,“本来我们为黎先生安排了接风宴,但现在看来是抢不过韩师长了。”
王副主任从兜里拿出两把车钥匙,递给黎彻,“您先休息,休息好了我再来叨扰,这车您尽管用,如果保镖不熟悉路况,我们还可以安排司机。”
黎彻接过,态度非常友好,“谢谢主任,但司机暂时不用了,我的秘书也是华国人。”
一行人这才分开,还没等黎彻介绍,跟在黎彻身边的小姑娘就蹦过来抱住了祝熙语的胳膊。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却是深蓝色,五官立体,普通话很标准,“姐姐,你好,我是你的妹妹,我叫熙言,和你一样的‘熙’哦。”
她的语言习惯还是更偏向西方,“姐姐,我好喜欢你,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好喜欢,你真是太漂亮了,你喜欢我吗?”
“当然。”祝熙语摸摸小姑娘的头,“很高兴认识你,熙言。”
黎熙言闻言得瑟地回头,“看吧,我就说我的姐姐一定会很喜欢我。”
金发碧眼的小男孩嘟嘴,“姐姐也是我的姐姐。”他更可爱,一眼看过去就是混血儿,但却说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儿。
“姐姐。”牵着他的青年对着祝熙语笑,“我是黎希归,这是小弟黎希家。”他长得和青年黎彻一模一样,但一开口却显得有些腼腆,倒是看向韩宥的眼睛亮亮的,“姐夫。”
祝熙语和韩宥都温和地应了,黎彻这才一脸欣慰地介绍他身边的人,“这是你们的小舅妈,程书宁。”
“小舅妈,欢迎回国。”祝熙语冲程书宁笑笑,韩宥也跟着叫人,“小舅妈。”
程书宁五官清秀,完全是国人的长相,身上有很浓的书香气,性格却有些冷淡,“你们好。”
黎彻瞥她一眼,有些不满。
祝熙语没有察觉到这个,倒是韩宥也跟着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的时候还和黎彻对了个正着。
黎彻收起情绪,直到上了车,才对着程书宁开口,“我说过,这次回来如果我能找到满满,我不会再离开她。你要是依旧对以前的事介怀,我们随时可以离婚,我会给你补偿。”
程书宁是文.革时期才去的米国,她本来是书香世家、无忧无虑,却在短短一年里经历了几位长辈的死亡,狼狈出国后就恨上了华国。
“你不生气吗?满满没有提及她的父母,也许他们是受到了同样的迫害。”程书宁,“我们可以带满满离开,这里是地狱。”
“不要提我姐姐姐夫、不要说英语。”黎彻的脸色彻底冷下来,“不管我怎么决定,你都没有资格给她甩脸色。”
“你太敏感了,黎彻。”程书宁切回中文,“我没有给她甩脸色,我只是回到这里,心情不好。”
黎彻闭上眼睛,“还是那句话,你随时可以离开。”
程书宁想到刚刚黎彻看见祝熙语时的姿态,这是她见过最温柔的黎彻,即使面对自己的儿女,黎彻也从未这样过。
“对不起。”程书宁知道自己可能触到了黎彻的逆鳞,放柔语气,“我之后不会了。”
她诚心道歉,黎彻也缓了态度,事实上,他面对女人时是很多情很包容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女人明知他风流还前赴后继地投怀送抱。
他摸摸程书宁的发顶,“书宁,谁都会犯错。这里是我们的祖国,你应该放下偏见,认真地感受她的现在。要是你还是觉得无法接受,不用强迫自己,我会给你足够的赡养费。”
他的姿态慵懒散漫,后排的秘书看在眼里,忍不住和刚刚对比,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一句话,“爱和爱怜还是不一样的,老板现在,像是在对待宠物。”
他垂眸,并不为这个满心都是老板的年轻女人可惜。黎彻在外漂泊这样久,从二等公民奋斗出现有的商业帝国,要是个心软的,早就不知道死在了谁的枪下。
早在结婚前,甚至早在恋爱前,程书宁就知道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多情又冷心。她从别人手里抢走老板,又伏低做小换来黎太太的位置,就该做好“下一个抛弃的就是她自己”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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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车的暗潮汹涌祝熙语并不知晓,甚至直到程书宁离开华国,她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此刻,看着舅舅一手一个抱着她的两个儿子,表弟表妹争着让珩珩叫他们舅舅/小姨。婆家人齐聚一堂欢迎舅舅一家归来,热情又和善,她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福了。
韩宥搂住她的肩,碰了碰她的眼尾,“又哭了,怪不得小舅说你是爱哭鬼。”
祝熙语睨他,“我高兴嘛。”人在幸福的时候落下的泪,怎么算爱哭呢?
韩宥的指尖摩挲,很想捏捏她的脸,怀里却被塞进了一个奶娃娃,是黎彻放进来的,“怎么感觉佑佑有点小,这都快三个月了吧?”
韩宥抿抿唇,收起了笑,答得艰涩,“早产了一个月。”
“ῳ*Ɩ怎么回事?”黎彻蹙眉,“现在是什么情况?”
祝熙语拉拉韩宥的胳膊,真笨,照实说舅舅肯定会不满的,“可能是体谅我吧,军院的主任都说呢,佑佑懂事,不想让我受痛。不仅佑佑,还有珩珩,都疼我,我连孕期反应都不太有。”
黎彻看出来祝熙语在护着韩宥,在心里啧了一声,还真是女生外向。但也给了祝熙语和韩宥面子,没再多提,热热闹闹地结束了这场接风宴。
晚上,舅甥俩坐在四合院后花园的凉亭里,黎彻才开口说出心里话,“满满的眼光还不错。”
经过一场饭局,他对韩家人印象非常好,他能看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团结、努力的家族。即使是还没做出成绩的小辈面对他时也是不卑不亢、尊重体贴的,对祝熙语更是打心眼里的疼爱和敬重,黎彻很满意。
“嗯,舅舅,他们真的很好。”祝熙语笑着回答,“我这些年做成了很多事,但我还是觉得,遇见韩宥是最幸运的事,多了这一大家子亲戚也是很幸运的事。”
她不好意提她和韩宥的感情,就只说这些年她的经历,但爱意怎么可能隐藏得住呢?字里行间、眼角眉梢,她对韩宥的依赖和爱满到溢出。
黎彻看得出神,在机场没有见到姐姐和姐夫时他就猜想到了他们大概已经离世,但他没有想到,姐夫离开得那样早,姐姐走得又那样凄惨,甚至因此留下了祝熙语一个人面对突然垮掉的家。
他的心抽抽地发痛,哪怕祝熙语说得简单,他也感受到了她那时的处境有多难、她又有多无助和郁闷。他疼惜地摸摸祝熙语的头,语气里满是愧疚,“是舅舅回来晚了,对不起。”
祝熙语摇摇头,在车上,她已经听大表弟黎希归讲过舅舅这些年的故事,“没有对不起,也没有晚,舅舅。”
她扬起笑,“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在一起、以后也在一起就好了。”
黎彻哪能听不出她的试探和惶惶,捏捏她已经不再肉乎乎的小脸,“嗯,以后每周都要来舅舅家里至少三次,到时候可不准嫌舅舅烦。”
祝熙语彻底放下心,重重点头,环顾四周之后又开口,“舅舅,家里的房子现在都在我的名下,等你安顿好了,我们分一分吧。”这里就是黎家房产的其中一套,位于皇城根,知道黎彻的消息后,祝熙语特意提前过来收拾好了。
“都是你的。”黎彻扬眉,“没听过侨办介绍过我么,舅舅现在超级有钱的,还能送你很多套。”
祝熙语顺着他的话,“听过了舅舅,你真的好厉害!但这些是外公留下的,不一样的。”
提起父亲,黎彻也不再拒绝,“那就对半吧,你外公当时准备的时候,基本都是紧挨着的两套,就是打着你…妈妈住在哪里我就守在哪里的打算,现在这样也好,我继续守着你。”
他看祝熙语垂着眸,怕是因为提起姐姐让她伤心了,正无措的时候,祝熙语已经重新笑了起来,“舅舅,你也别难过了,我觉得妈妈离开的时候是很开心的,她应该很想爸爸和外公了。”她顿了顿,“是我和她说的,我说让她放心去找爸爸。”
这句话仿若一记重锤,将黎彻本就酸涩的心彻底击碎,他不再顾那些所谓的礼数,站起身,弯腰将外甥女抱进怀里,“满满,我的小满满。”
他的情绪彻底崩溃,“是舅舅的错,舅舅不该逞英雄,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我的满满本来不应该受这些苦的啊…”
祝熙语轻拍他的背,“舅舅,你不是逞英雄,你是真正的英雄。如果不是你,不知道会有多少孩子和女性被买卖、掠夺,你没有错。”
她想起表弟的话,“而且你也是受害者,我怎么会怪你啊,舅舅。”
1958年底,黎彻因为暗查人贩子失去行踪,和人贩子团伙纠缠半年多后两败俱伤,黎彻生命垂危且依旧被残余势力追杀。
机缘巧合中被黎希归的外家捡到,因为害怕祸及家里人,也不知道姐夫出了事,便跟着那家人去到了新国,打算避开一段时间再回国。
在养伤期间,黎希归的母亲看上了黎彻,先借养伤困住黎彻,黎彻病好后想要回国,又被她强制留下,甚至囚禁…
黎彻在新国孤立无援,用了六年才积攒足够的力量和黎希归的外家抗衡,脱离那段充满欺骗、强迫和痛苦的婚姻。
可那时国内已经严查海外关系,别说回国,哪怕只是联系,黎彻都会成为姐姐姐夫和外甥女的灾难。回国无望后他只能辗转去到了米国,一边积攒力量一边继续等待国内情况好转。
直到去年底,国内推出“改开”,黎彻看出归家有望,就立马开始整理安排国外的生意。观察半年,确定政策真的好转以后,黎彻在等到国内对华侨态度转变之初,就立马联系了大使馆要求归国。
祝熙语想起那个透着悲伤的青年的话,“姐姐,你别怪爸爸,是我妈妈…他不是不想回来,你看我和家家的名字,就知道爸爸有多想你、有多想回家,还有言言也是。我们从小就知道我们是华国人,姨妈姨父和姐姐在家里等我们回去,我们一定会团聚。”
祝熙语回神,感受到黎彻的僵硬,继续紧紧抱着他,“舅舅,不要责怪自己,我们应该为爸爸骄傲,他是光荣的烈士。妈妈也是笑着离开的,我知道,她很开心。我也不是很辛苦,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只要我们都好好的就好。”
黎彻的喉结滚动,好半晌,点了点她的脑袋,“小鬼头,还反过来劝舅舅了。”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自然,“好了,你先回去睡,把那小子叫过来。”
“表弟?”祝熙语疑惑,这家里谁还是小子?
“韩宥。”黎彻啧一声,“我就要叫他臭小子,大你这么多,怎么好意思的。”
见祝熙语嘟着嘴,他没好气,“放心吧,小没良心的,我就问他点事,不是找他算账。”
祝熙语嘿嘿直笑,走出庭院,她又笑着回头,“舅舅,我真的会心疼的哦。”说完怕被教训,赶紧跑开了。
于是等韩宥来的时候,就受到了来自小舅的凝视,从上到下,恨不得把他的灵魂拎出来抖抖的那种。他面不改色,打了个招呼后就径直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开始收拾起石桌上的果皮。
“不怪我?”见他这样,黎彻的目光柔和了些,“今天几次都没给你面子。”
韩宥放下手上的东西,坐得笔直,“不怪,您是在关心熙语。”他顿了顿,“我很开心您能回来,熙语很想您,其他的不重要。”
“我就大你六岁,别用’您‘了。”黎彻仰靠在椅背上,有些动容,“谢谢。”谢谢你重新唤回了那个满满,把她从黑暗里拉出来。
韩宥懂他的意思,眉眼更加温柔,“与我无关,是先有熙语,再有我爱她。是她自己始终坚强、始终努力,我只是陪着她。”
黎彻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不仅没有邀功,反而一直在强调满满本人的好,弱化他的付出。
黎彻只短暂愣了一下,就真心实意地伸出手,“以后咱们一起护着她们,外甥女婿。”
韩宥回握,“欢迎回家,小舅。”
第132章 烟花
【我出生在1979年,七十年代的尾声,那一年,既是我国飞速发展的起始,也是我们家鼎盛的开始。】
【但我对于孩童时期的记忆,印象最深刻的只有两点:一是我的父母感情很好,二是我有一个很庞大的家族。】
“佑佑醒啦,妈妈给你换衣服好不好呀。”祝熙语亲亲小儿子的脸,拿起一旁的红色棉衣给他看,“你看,这是你二奶奶给你做的新衣服,看这个小羊,多可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