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调查组的同志都到了,我就不多说了。大家想查什么就查什么,我绝对支持上级领导的工作。”
高副院长说话的态度极好,表现得也配合,并没有做出任何阻挠调查的行为。
中药房外的走廊上,除了调查组的一干成员,还有八院的几位领导,不过他们没有插手此事的打算,谁都没吱声。
程钊明听了高副主任这番话,心知此人一定有对策,他们就算查出来一些问题,八院这边也会有自己的说法。
单位出了问题,用临时工来扛雷就是最为常见的手段。医院药房这边不一定有临时工,但找个没有背景的员工来背锅又有什么难的呢?
高副院长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也在程钊明等人意料之中。程钊明淡淡地笑了下,说:“既然高副院长这么支持我们的工作,那我们就开始检查了。”
“对了,我记着,贵院药房负责人是高进吧?他怎么没来?”
高副院长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别提了,高进半个月前得了肺炎,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星期,前几天好了就回来上班了。”
“谁想到他半路遇到抢劫的,不光抢走他的钱包和钥匙,还把他打伤了。现在他小腿骨折,打着石膏呢。他人还在住院部,我这就让人把他推过来。”
听他这么说,医务科主任默然不语。他知道高副院长在说谎,但他也是八院的,这时候还能站出来拆副院长的台吗?
程钊明和小组内的几个专家互相对视一番,心想高家叔侄果然有准备。
高进要真是半个月前就上不了班,那他们大可以把采购药材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找个背锅侠对高家叔侄来说不要太容易。
程钊明似笑非笑地道:“令侄今年运道不大好啊。”
“哈哈,是啊,今年他运气确实不大好。几位请吧,大家都是忙人,我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等一会儿他到了,你们有什么话都可以问他。”
高副院长面带笑意,让人陪同程钊明等人进了中药房。
中药房有好几个房间,里面的库房是用来储存药材的,大批量的药都在库房里。
两间库房总面积接近六十平方,之所以建得这么大,是因为早年来看中医的人很多,中药材的需求量自然很大。
现在需求少了,两个库房里大半都空着,只有部分货架上摆放着一袋袋的草药。
众人进去后,几位专家闻着空气里的味就皱了皱眉。这房间里的通风并不好,蓝布窗帘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室内挺阴暗的,还有点潮气。
一位专家进来后,环顾四周,跟其他人唠叨了一句:“这里连温度计和湿度计都没有,最起码的通风条件都达不到,太不专业了。”
他的吐槽得到了许多专家的赞同,看到八院中药房里的条件,这些中医药方面的专家都有些痛心疾首的感觉。
高副院长一直在旁边陪同,听到几个中医专家的话,他竟然说:“几位说的都是实情,我们这个药房里的环境确实不达标。”
“不过医院也有难言之隐啊,咱们院中医科现在只有两个大夫,他们每天接诊的患者肯定不会超过五十个,有时候一天下来,甚至只有十来个人。坦白地讲,中医科在我院收不抵支,是需要其他科室贴钱养着的。”
“医院看着家大业大,实际上哪儿都要钱,上级又没有多少拨款,所以我们得自负盈亏。基于中医科的情况,我们实在不好在中医方面投入太多,不然其他科室的同志们会有意见的。”
调查小组的几位成员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像回事,有个人就道:“高副院长说话可真有意思,温度计和湿度计加起来才多少钱?不到一块吧?”
“只要经常开窗通风,这屋子里就不会有这种霉味。咱们青州可不是沿海城市,没有那么潮的,这就不是钱的事吧?”
众人这次过来,本来要办的只是调查一下药材的真伪与优劣,要不是高副院长推搪的行为太让人恼火,他们原本也不会随便跟一个副院长争执起来。
高副院长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心里再不痛快,面上还是笑着,说:“几位说得也有道理,中药房这边管理的确需要加强。不过这些杂事平时也不会报到我那里,今天既然看到了,回头我会处理的,就算是贴钱,也要想办法改善中药房的条件。”
他这话说得,这几位中医专家都觉得堵得慌。
瞧他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们医院自己没经营好中医科,好中医让你们给遣走了,留的大夫水平不够,没有病人上门,可不就挣不到钱吗?
四院那边的中医科怎么就那么好?还有民间的一些诊所,不也是每天人满为患吗?
程钊明朝其他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跟高副院长争执。
他自己则什么都没说,先打开一个袋子,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一把当归,看了看,示意旁边另一位专家也过去看看。
那位专家瞧了一眼,又把手上的当归片翻了翻,随后他摇摇头,说:“油性太差,次品。”
几个人又往深处掏了掏,底下掏出来的跟上层都差不多,很明显,这一袋子标记着当归的药材虽然是当归,但品质很低,属于劣等货色,进价自然很便宜。
罗裳跟着调查小组的人进了中药房,她比较低调,刚进来时又站在几位专家身后,所以高副院长等人并没注意到她。
等到她也跟着进了药房,众人才留意到了这个年轻的女大夫。高副院长已经想不起来她是谁了,医务科主任却还认识罗裳,罗裳离院时的手续就是他办理的,所以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还惊讶地跟罗裳说:“罗大夫,你怎么也在这儿?”
罗裳淡淡地说:“跟着大伙一起来工作。”
说话间,她已打开了一个标记着当归的袋子,捆扎袋口的绳子一打开,她就闻到了装在袋子里面药材的味道。
这个味儿不对,不是当归!
对于各种药材的性味归经,罗裳是从小就熟练掌握的,所以她闻了闻,就知道这袋子里的药不是当归,应该是独活。
几十年后市场上不少当归就是用独活来冒充的,跟当归比,独活可要便宜多了。
但这时候药材做假还不普遍,所以用独活代替当归的倒是不多见。但八院药房这袋子当归,却是用独活代替的。
罗裳抿着唇,掏出来一大把,在手上一片一片快速翻看着。她的举动引起了几位小组内专家的注意,有人便走了过来,从她手上捡起几片药,这一看,这些人也看出了问题。
有人跟程钊明说:“老程,你过来瞧瞧,这是当归吗?这明明就是独活。”
“就是独活!”另一个人也说道。
“我看看。”程钊明走了过去,在袋子里翻捡一番,他的脸也沉了下来。
刚才那袋子里的药好歹还是当归,就算差一点,至少药是对的,也能起些作用。罗裳打开的袋子里装的甚至连当归都不是,是作用与当归完全不同的独活。
程钊明没看高副院长什么反应,他把罗裳打开的袋子提起来,放到一侧空着的墙边,一边示意手下人做记录,一边跟其他人说:“品类与标签完全不符的放在西边,质量低下但品类与标签符合的放东南角……”
在程钊明的指挥下,众专家对每一袋药材都进行了检查,不仅检查袋子上层,中层和底层也全都要查。
他们原本是要先抽查下,但看到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差,先是现场环境让他们不满,再是高副院长拿话呛人。这也激起了这些中医专家们的逆反之心。
别看他们都已是四五十岁甚至六十岁的人,但谁还没年轻过?谁还没点性格了?
他们这些人,都有了一定的成就,出去都是挺受人尊重的,平时也鲜少有机会凑到一起,因为都忙。好不容易一块干点检查药材的基本活计还被人挤兑,他们能服气才怪!
眼见着放到西侧和东南角的药材越来越多,高副院长面色也不好了。他沉着脸看着被检查的药物越来越多,药材检查完了三分之二时,高进终于到了。
他是被人推进来的,左腿上打着石膏,来的时候还在打吊瓶,脑袋上也被人用纱布包扎起来,一只眼甚至还有点青肿。
程钊明等人只瞧了他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继续检查工作。
等那些药材终于一一堆好,高副院长不等程钊明等人发问,就冷笑着说:“程主任,你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了?”
“我承认我们的工作出现了失误,该查。但你们查也不是这么个查法吧?一般情况下都是抽查,你们今天的做法,让我有理由怀疑,这是在针对我或者是我们八院。这我就挺不理解的,我到底哪儿做得不好,让诸位如此不满,这么针对我或我们八院?”
程钊明又不是被人吓大的,面对高副院长的质问,他并未生气,仍和气地道:“高副院长想岔了,我们这个小组接下来会很忙,要查的可不只是你们八院,市内其他三甲医院全都要查,也不只是青州市,我们汇川市也要查,其他市几个主要大医院也不会例外。”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现在假冒伪劣药材不仅在市场上越来越多见,医院药房里也会偶然出现一些不合格的药材。为了防微杜渐,省里才决定展开一次清查行动,以确保各院大夫开出去的药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
“对于八院,我们本来也只是想抽查一下的,但刚开始检查时发现的情况实在是触目惊心啊,所以我们临时改变计划,决定对贵院所有中医药进行检查。”
“高副院长如果对我们的行为有异议,可以写个材料,递交到省里。如果上级说我们做的不对,到时候我会向你公开道歉的。”
程钊明这番话说得也算是以退为进了,高副院长要是真敢去上级部门告程钊明的状,那就等于是他亲自把自己院里中药房管理非常混乱、且大规模采购假冒伪劣药材的事给捅出去了。
这不是上赶着把自己的脸往领导面前送,然后等着领导打巴掌吗?
所以高副院长不爽归不爽,倒也不会告这样的状。
程钊明这番话说下来,他自然没想到有力的话来辩驳。
这时,一位专家笑了下,跟高副院长说:“刚才高副院长还说贵院中医科不赚钱,要靠其他科室养着。”
“现在看到这个药房,我就知道你院中医科为啥赚不着钱了。看看这些药材的质量都是什么水准?十三种药材品类与标签不符,二十一种药材品质低下,甚至有些是药厂提炼过的药渣这种药,也就是个样子货。”
“就算你家大夫开出绝世好方,这药材不对又有什么用呢?患者服了药没有用自然不会再来了,病人可不就是越来越少吗?都这样了,咋赚钱啊?”
高副院长气得要死,但他理亏,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即使他想把那个说话的专家给打死,也只能压着火听着。
等那专家说完了,他才道:“这批药材的情况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药材很道地的。”
“高进,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批药材怎么这么差?是你带人去上的货吗?”
高进举了举一只包着纱布的手,面上露出冤枉的神色,马上跟高副院长抱屈:“ 不是我,真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你也知道,我重感冒后又得了肺炎,有都半个来月了,这阵子我没少请假,单位的事我也不怎么管。大前天又让人给劫道了,现在都没法上班,这真不关我事啊,最近中药材上货的事我都交给张哥了,是真的,不信你们问他。”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真是一推二六五,明显是想把责任都推到他说的张哥身上。叔侄俩很明显就是在唱双簧,还试图把事儿都推到张哥这个背锅侠身上。
要想让这个人自愿背锅其实也不难的,只要许诺给对方一个极有诱惑力的筹码,对方就很可能会就范。在有些人眼里,没钱才是最大的难处,其他倒是可以忍 。
张哥很快就被人叫了过来,他长相就比较老实,进来后高副院长一问他,他就哭丧着脸承认了。说这次药材采购的事是他负责的,他愿意承担责任,哪怕关进去都行。
看着他说得信誓旦旦,程钊明怎么能信?
他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眼高进,然后道:“小高,你今年运势不太好啊,要不我给你诊下脉,哪里不对的我提醒你。”
高进感觉他憋着什么未知的主意,他并不想让这些人给他把脉。但他还没来得及拒绝,程钊明一只手已搭在他腕上。
把完脉后,程钊明竟然笑了。他笑时还摇了摇头,随后招手示意其他几位专家也去给高进把脉。
程钊明这举动让高副院长面色都有些不好,他计划好了许多事,不只找了自愿顶包的人,还使出了苦肉计,试图把高进摘出去。
但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程钊明居然主动提出给高进把脉。
这时候阻止,实在是太刻意了,反而遭人怀疑,他只能忍着,希望其他人诊不出来什么。
但有些愿意注定是要落空的,能进入这个调查小组,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要对各大医院中药房进行检查,这里边就没有混水摸鱼的货。
所以这些专家给高进把完脉,几个人就都笑了。有位专家笑得尤其嚣张,看得高进心里直发毛。
他自己身体什么情况能不清楚吗?万一这些中医都给他把出来了,他刚才做出来的伪装就成了射向他自己的一枚利箭。
但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现场局面已经不受高家叔侄俩控制了,一位专家毫不客气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高副院长,据我们的诊断,令侄高进并没有骨折的情况,也没受伤,更没有发现近期有重感冒和肺炎的迹象。”
“不知道你这边掌握的情况是不是有错误,这一点你回头核实下吧。”
他这番话貌似在为高副院长找补,实际上却是在指着对方鼻子在说:你们叔侄俩就是在说谎!
此时在旁听的,可不只是专家组的人员和几个八院的大夫,附近还聚了一帮小护士,都是趁着有空或者路过的机会,往这边看热闹。
专家组成员们的表现和他们所说的话,众人也是听到了。
一时间,谁都不敢出声,但脸上的表情可就精彩了。
高副院长当众被揭穿,再好的养气功夫,这时也有些破功了。他想说些什么,但程钊明已经没有意愿再留下来跟高副院长耍这些口舌争端了。这对他来说,纯属是浪费时间。
他就向跟过来的摄影师说:“你把现场那些药材的情况都拍下来了吗?西侧和东南角药材不只要拍整体,还要拍局面,对每种假冒伪劣药材的细部都要多拍几张,我们留着有用。”
随后他斩钉截铁地跟高副院长说:“麻烦高副院长让人把两年内所有药材进出的单据都找出来,这些应该都是在的吧?找出来交给我们,我们需要对这些单据和收到的实物进行核查。”
说着,他看了看表,说:“这件事,恐怕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失职了,可能还涉及到违法犯罪。所以需要警方派人过来,跟我们一起处理这件事。”
“如果有足够证据,可以立案,那接下来的事,可能就要以警方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