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妇女扁了扁嘴,看了看周围的人,没有直接回答,反倒跟他说:“咱们能不能先到一边说几句,我想问几个问题。”
她说话态度虽然尚可,但那种要求式的语气还是让张富祥感到不适。
再说他师父难得过来一趟,时间很紧的,他又不知这个妇女到底想说什么,他就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说话时,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暗示的意思挺明显的。今天他本来就不上班,他没有义务非得在这儿回答患者的问题。他会留下来,也只是不想产生不必要的争执罢了。
这妇女见他不太情愿,心里的火也往上蹿,她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当下就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在这儿说了。”
齐教授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向这边,并没有干涉的意思。
作为大夫,每天都要面对不同的患者,出现什么样的突发状况都是有可能的。他有意让张富祥锻炼锻炼,所以他这次打定主意,就站在旁边观望。
张富祥到底年轻,也有了几分火气。但他还记得自己是个大夫,所以他压下心里的无名火,点头道:“行,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心想他又没干什么亏心事,他怕什么啊。
这位妇女却道:“我今天去别的诊所了,人家大夫说你给我开的药开反了,难怪我吃了一个月都不管用,心律不齐不光没好,还有点严重了。我说你这小年轻既然要当大夫,能不能学好了再出来?你这不是耽误别人时间吗?”
张富祥此时此刻的感觉就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对方要是单独对他一个人说,他还不至于这么气恼。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年轻,临床经验不足,有时候开出的药方并不管用。
但他觉得,人总得有个成长的过程,他业余时间也算努力,一有空就钻研前人和他师父的医案。可就算是做到这种程度,他还是被人当众责备,心里特别难受。
他又窘迫又气愤,张了张嘴,片刻后才道:“哪位大夫这么说的?你现在还没用他开的药,怎么就能确定他说的是对的?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
“我给你开药时跟你说过,如果觉得效果不理想,可以另找大夫,我没逼你来看病吧?”
他头一次碰到这种事,一时间有点语无伦次,情绪也很差。
旁边的人听着不像话,一位大夫连忙过来劝那妇女:“同志,有话好好说,治病这种事我们院不敢说肯定能治好,但我们会尽力。”
“如果您觉得在我们这儿治疗效果 不理想,那您去其他医院也是可以的。但请你不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给张大夫扣帽子,这样是不是在点欠缺公平了?”
大厅里还有别的患者在,有人旁观了整个过程,也上来劝那妇女:“大姐,你是不是去了哪个小诊所,听小诊所大夫说的?你可别上当了,别什么话都听人家的,小心人家骗你钱。”
那妇女觉得自己被人误解了,当下不服地道:“谁跟你们说的小诊所,是诊所没错,但人家大夫也是专家,还跟省里大专家一起义诊过。她还不到二十五,一个小姑娘家什么病都会看,还上过报纸,这还能有假?”
“她能骗我什么,一个疗程药费才两块多,有啥好骗的?我又不傻。”
“张大夫,我不是非要跟你争个长短,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这一个月我心脏一会跳一会不跳的,心太难受了。我要早点找对大夫,何至于受这个罪?”
张富祥气得七窍生烟,就算他技不如人,但他也用心在研究了,也没有敷衍患者,这个女人有必要这么当众侮辱他吗?
他师父年轻时也是这样,哪个大夫不是这么过来的?谁天生就会治病吗?不都得一点一点总结经验?
众人纷纷上前相劝,几个患者也过来劝那妇女:“大姐,这位大夫还年轻呢,等他岁数大经验多了就厉害了。”
“快别说了,回头再把自己气着,万一在这儿发病可怎么办?”
妇女一时口快,发作一番后也消了气。
这时她倒想起了外甥嘱咐他的话,再一想到自己刚才泄露了罗裳的部分信息,也有点后悔起来。
她主要是怕罗裳知道了会生气,以后不愿意再给她看病。
想到这一点,她就摆了摆手,匆匆离开了五院。
她走之后,张富祥心里虽然难堪,还是忍住了,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仍和齐教授往住院部走。
那几个大夫倒议论起来:“刚才那人说的诊所不会是山河路那个吧?那地方不就有个女大夫吗?听说她进了四院,还是专家,也不知道她这专家怎么当上的?”
这几个大夫都是西医,对中医缺乏了解,但他们多少都觉得罗裳这个提拔有点超脱想像,不符合现实了。
作为中医人,齐教授当然也知道四院中医专家小组的事,他还知道,那个女大夫是汇川市名医程钊明的师妹。程钊明水平跟他相当,彼此之间关系也不错,外出开会时常会碰上。
过两天,省里会针对省内中医药企业进行一次全面筛查,到时候程钊明和他都会进入检查小组,与他们一起进组的还有京市的郭老。
齐教授没有参与那几个大夫的谈话,在半路问张富祥:“刚才那位女患者,你给她开的是什么药?”
“就是炙甘草汤啊,医书上写着的,主治心动悸、脉结代。这有什么问题吗?”
张富祥仍觉得自己有点冤。
齐教授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徒弟倒是敢开方,还给开了个经方。但越是经方,对于辩证的准确性要求越高,他这徒弟还欠点火候。
看来,程钊明这个小师妹没说错,张富祥这个方子真的开反了。那个患者一站到他面前,他大概就能猜出来病因,这就不是炙甘草汤证。
他稳住情绪,跟张富祥说:“盲目套用书上药方,却不去分析药方的本质,就容易开错药。回头你把这个方子重新分析下,看看这个方子所针对的都是什么样的病人。”
“师父,你的意思是说,我开的方子真不对?”
齐教授也不想打击他的信心,就委婉地道:“方子本身没问题,但得看适不适合。这事儿,可能那个大夫说的是对的,你回头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再来问我吧。”
张富祥:……
有位大夫怕张富祥尴尬,就道:“小张还年轻,时间长了,会好的。但我觉得,山河路那个大夫这事办得有点欠妥当。就算她有点本事,也没必要贬低别人吧?”
张富祥最不爽的也是这个,就算那个女大夫师出名门,水平比他高,那也没必要在病人面前贬低他,挑他那个药方的错吧?
齐教授不清楚详细情况,没有贸然发表意见。但他也觉得,如果罗裳真的在病人面前谈论前面医生所开的药方,那确实不太合适。
几个人很快进入一间心内病房,他们进去的时候,二号床的家属正在收拾行李,看样子是要出院。
看到这家人,一位大夫过去问道:“现在就出院吗?”
“是啊,你们不是说我爸这个病没办法了吗?都让我们准备后事了,我爸再住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不是,我们帮忙请了中医专家过来,他会给你爸看看,说不定还有办法。”
年轻家属却摆摆手,道:“不用了,我们托人在别的地方挂了中医专家的号,据说人家研究出来一种新药,外用的,抹了说不定能让我爸消肿。机会难得,我们得快点过去。”
主治大夫听了,怕他们受骗,连忙道:“什么新药啊?我们都没听说还有这种药,你别上当了。”
“不能吧?人是我发小介绍的,听说她在汇川很有名的,就在山河路那边,她不会真是骗子吧?”
又是山河路?!
听到这个地方,张富祥觉得脑袋都有些大了。今天他怎么就跟这地方杠上了?
左一个事有她,右一个事还有她。如果说之前他的药方有问题,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可这个患者的情况,都肿成这个样子,皮肤都被撑得透亮,用个外用药怎么可能达到消肿的目的?
他学了这么多年,哪听到过这个?
齐教授自然也猜到了患者家属说的大夫是谁,但他对此也持怀疑态度,因为他很清楚,这种药方原来应该是有的,只是失传了。他也不知道这个药具体该怎么配?怎么罗裳就会?
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但罗裳既然能成为孟老徒弟,就不会是个骗子,齐教授就跟家属说:“山河路的罗大夫是吧?你们想去就去看看吧。万一能治,也有个盼头。”
坦白地讲,患者现在的情况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要是罗裳真会治,那她的医术就值得他认真评估了。
家属赶时间,一听说罗裳不是骗子,先道了谢,紧接着就背起他爸,在其他家属陪同下,离开了五院。
“怎么又是这个人?哪儿都有她,她到底怎么回事啊?”看着消失在门口的人,一位大夫忍不住吐嘈道。
这个人还只是吐槽,张富祥却气得不行。
他在五院陪齐教授又待了一会儿,便从五院出来。但他没急于回家,反倒兴起了一个念头,决意要去一趟山河路。他倒要瞧瞧,罗裳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齐教授稍晚一会儿离开五院,他到达下榻的招待所不久,见到了一起返回青州的郭老。
两人乍一见面,郭老就告诉他:“检查的事暂缓,需要选个新成员进组。听说青州这边好像要推荐一个人选。”
“不就六个人吗?人都齐了,还选人?不会是哪个领导硬塞进来的吧?”如果是这种情况,齐教授当然是不高兴的。
郭老摆了摆手:“不是,据说检查组有个老中医与某个药企私下有关联,上级要求他避嫌。所以得换个新人进来。”
齐教授恍然大悟,这样还能说得过去。他也知道,现在有的专家屁股底下不干净,上级既然这么要求,那他们应当是发现了什么,说不定证据确凿。
聊完这事,两个人各自回房休息,倒也没有提及别的。
又是忙碌的一天,罗裳午休结束,很快开始接诊。
方远上午去了一趟中药批发市场,又从崔老板那里拉了一车药回来。最近药材消耗多,因为感冒患者多,像麻黄、桂枝等常用药有点跟不上了。
好在罗裳在霜降前后从农人手里收的药材都快能用了。她常用的麻黄摊开阴干了一阵子,已经变成干燥的青色条杆,可以加工了。
这时方远正带着于航和高向阳就在忙着这事,几个人人手一把剪刀,方远先用剪刀将这些自行收购的麻黄剪成段,中间的节也要去掉。
他做了下示范,看着高向阳和于航都学会了,才站起来说:“你俩先干着,我去看看老板那边有事儿没?”
“你去吧,就这点活,我跟高向阳一会儿就干完了。”于航说道。
高向阳手上动作不停,没吱声。
头天晚上他去五院跟饭店老板说过罗裳的事,他们家人有点担心,但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有意想试,不过没给他准信。
如果要来,今天也该来了。
方远进入诊室时,那家人才到,碰上系着围裙的方远,老板儿子没见到高向阳,就客气地问方远:“同志,高向阳在这儿上班吗?”
方远打量了着这家人,猜到他们应该就是高向阳以前的邻居。
“他在这儿,先进来坐着吧,我去叫他过来。”方远很快把人让进去,跟罗裳交待了一声,转身去找高向阳。
罗裳笑着跟这家人点头,还特意跟那年近六十的患者说:“你们就是高向阳的老邻居吧?他马上就过来。稍等一会儿,我先给手头这位患者开个方子。”
张富祥就是这个时候进入的诊室,他想挂号来着,但方远直接告诉他:“今天的号没了。”
“那,能不能给我加个号?我明天没假,来不了。挂号费加倍也没关系。”
这时罗裳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就跟方远说:“他非要加,那就加吧。”
罗裳都发话了,方远自然没理由反对。
但他心里却在想,这不是加倍不加倍的事,这人瞧着也不像有病,就非得在这儿挤吗?
罗裳最近一天放六十个号,临时还会加几个,这么多患者太累人了,他内心里是不想再收治病人的。
诊所前不久刚遭遇到盗贼,方远难免会多些警惕。
所以他把高向阳叫进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诊室里,有空会看看这个奇怪年轻人。
事实上,在张富祥进来不久,罗裳就猜出这个人是同行。具体细节很微妙,但她确定,她在给患者诊断或者讲医理时,这个人也在跟进。他的微表情总是恰到好处,这让罗裳确信,这个人懂医。
至于此人是不是跟当初的季常明一样,罗裳不能确定,但她感觉,应该不是。
她先给高向阳的老邻居进行诊断,确认他和崔凤山研究出来的蒲黄散应该适用,就给他们拿了药。
她先讲解了用法,随后告诉这家人:“涂抹两三天就能看出来是否能达到逐水的作用。有用的话他就不会这么肿了。到时候你们过来,我得开一些内服药了。”
家属想着其他医生都说没办法了,只有她说可以治,而且这个时间还被她限制在两三天内,这么短的时间谁不愿意试试?
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家属千恩万谢后走了,下一位患者过来时,先把外面穿的棉袄脱下来,又把毛衣袖子往上拽了拽,一直拽到手肘上方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