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果还给黎虹发信息,等收到回信时,她已在高铁上。
“小叶,我不建议你去!”黎虹有点着急了,“郁荆生不会交出来的,这对他没好处,他不做没好处的事。”
叶果想过原因,郁荆生和陈瑞千之间有矛盾,他出于报复归还不是没可能,万一不归还,她立刻就走,不至于出现安全上的问题。
大约见她坚持,黎虹又退了一步:“那我找个人陪你去。”
叶果又拒绝,她只能说:“好吧!那你们不要白天见面,晚上不要吃饭了,人少的地方不要去!稍后我把当地朋友的电话发过来,你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话令叶果觉得像在学校里。出门时,爸妈也叮嘱了类似的话。他们令叶果觉得很幸福。
最后,黎虹还补充道:“我再和你说下他的个人情况。除了美术馆馆长职务,他也在做自媒体,艺术评论员,商业资讯,策展人……这都是他现在的身份。”
“他没再画吗?”叶果发现身份中唯独少了“画家”这一项,便对黎虹说起在 CHIN UP 的事。
“我不意外,他早应该放弃。”黎虹听完接着说,“每个人天赋不同,他的不在此处。天赋不可学习很难训练,最多是开发。可惜应试教育给了人太多错觉,技术和知识依赖寒窗苦练苦读可以,但觉知不可能。天才这个词被滥用了,认定天才有基本法,你符合,但他不是。”
叶果回忆,郁荆生的不足很早就暴露,他不承认,便单一强调技法。
“小叶,能不能不去?我觉得他恨你,不是我一个人那么说。”
“也许,他恨所有人。”叶果想起过去最艰难的日子。
挂了电话,叶果觉得有些疲惫,昨天睡不好,今天起得太早。她抱着包眯了一会儿,醒来看到手机刷了好几条信息,是画室的老师私聊。
画室老师:叶老师,刚才你 EX 来了。
叶果:啊…
画室老师:他还请大家喝咖啡了。我们对不住你,他看到你的画了。有学员在咨询肖像画技法,我们没经过你同意,做了一下展示。他正好看见。
叶果叹了口气,只能回答没关系。
他的微信没有任何信息,大概对此无感。
二人已经分手,肖像画也会放入仓库保存,或者干脆涂掉作为新画底色,永远消失在世界上。美好但短暂,就像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也不想再纠结。
高铁到达时刚过下午两点,叶果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连锁酒店,给郁荆生发了信息。
他回复人不在工作室,在千星美术馆,发来了地址,让她过去。
这里离北京很近,早期有许多制作仿制油画出口的工坊,之后伴随几个著名艺术家常驻,以及区域经济战略规划,如今文化创意已经是这一片的发展重头,出现了不少旅游公司、艺术馆,培训基地,艺术家沙龙和交流中心……
郁荆生的美术馆似乎没有正式营业。
门口只有一个讲座信息,主题有点渗人,叫做《心理技术牢房》…
美术馆所在的像旧工业园,外墙像是厂房。美术馆又有些特别,像推倒或者铲除了部分建筑,又用相同的材质重建了新的部分,令它看起来不是破旧,而是一种有年代感的深邃。
整个建筑内没有开灯,只在角落里放着旧灯,灯泡像是要坏了,光芒微微颤抖,空气中有轻微的电流声。
叶果走进去,黑色长廊里冷气压制过来,一个男声叶伴随冷空气飘来,令她想到第一次去教室找他,找遍了每个房间,最后在一个没有标识的空教室中找到了他。
“西班牙内战期间,斯洛文尼亚裔艺术家、建筑师阿方斯劳伦西克装饰了巴塞罗那一所监狱的牢房,共和党人把佛朗哥主义者关押在那里。每间牢房都被设计得像先锋艺术装置,选用的颜色和形状组合是为了让囚犯感到迷失、抑郁和深切的悲伤……”
他所在的房间有投影设备,像个多功能厅,下方坐满了人,他隐在在投影布旁的黑暗中,幕布正播放着实景图片,那是一个像是包豪斯设计的空间,地面凹凸不平,没有一个完整的平面。
郁荆生喜欢这种结合历史和理论观念的课题,曾经在大学里为此和老师争论不休。
他看到了她,但讲课没有间断。
“……劳伦西克遵照了康定斯基的色彩和形式理论。后来关在这些心理技术牢房中的囚犯表示他们确实感到极端消极情绪和心理痛苦,这里情绪变成了信息——与媒介相符的信息。”
这场活动在十几分钟后结束了。
他是个受欢迎的老师,有很强的对听众的掌控感。大家上前和他讨论,大多数是年轻人,好几个有着柔顺长发的小白花一样的女孩子。
过去五年了,他还是清瘦白净,头发有点乱,戴着玳瑁眼镜,牛仔裤白衬衫,配合说话打一些无伤大雅的手势,手非常漂亮,还是像个年轻的大学讲师。
如果不认识他,叶果也会承认他非常有魅力。
他忽然提高声音:“诸位!我还有一些事,接待一位特殊的朋友,我们有空再探讨。”
大家齐齐望过来,表情好奇。有个工作人员给郁荆生拿来外套,然后送走了大家。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他们,郁荆生走向叶果,说道:“你还是来了,我很高兴。”
他微笑起来,像是真心的。
叶果有一瞬间像回到大学,但想到他的话和作为,冷静下来。
“我拿了画就走。”
他们离开美术馆时,叶果回头看了一眼,这里的氛围非常特别,墙壁像是能阻隔时光,不是陈瑞千的东西,更像是郁荆生的作品。
他对于色彩的觉知弱,偏向于更阴郁纯粹的用色,复制叶果的的画时,简化了色彩渐进变化,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他们在美术馆门口等,过来一辆车,像是黑车,对方也像是熟识,摇下车窗问:“齐老师一起走吗?”
“她一会儿自己回来。”郁荆生说。
他们上了车,离开了这片艺术园区。这里是个小镇,一路开过去能看到农田和居民自建楼,路边还有牛在悠哉吃草。
“这儿节奏很慢,我喜欢这里,建议第一家美术馆选在这里,第二家打算在杭州或者成都,还在看地方。”郁荆生坐在前排,边说话边从后视镜看叶果。
叶果不做声。他笑笑,也不说话了。
车停在了一栋白色三层小楼前,有个铺着水泥的前院,晒着被单和装在匾筐里的干辣椒,还砌着石头桌。不像艺术家工作室,像是住家。
“我想拿了画就走。”叶果又说。
郁荆生没理她,走进了小楼,叶果只能跟着进去。
这是个客厅,看起来非常整洁,郁荆生的个人习惯不算好,但这里非常整洁,一些物品令叶果觉得这里还居住着一个女性。
“我见到你很高兴,你却很伤人。”郁荆生在餐桌边坐下,示意叶果也坐。
“不了。”
郁荆生摘下眼镜,在衬衫上擦了擦。
“我有时会想起你,因为没有好好道别。我画你的话时,会想到你坐在教室里的样子。那时候你那么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过了很久才放下你。”
叶果心中一处又被击中,难过,又忍不住憎恨起来。她很少“憎恨”什么人,因它太过强烈,令她也不舒服。
“我拿了画就走。”她又说了一遍。
郁荆生的脸阴沉下来,站起来,示意去隔壁的房间…
那是一间画室,墙上挂满了夜景图,构图逻辑和手法和《入夜》很像,但色彩属于它真正的作者。这些画和美术馆的氛围很像,但气质更弱,画中的夜晚像毫无意义的轮回,多是技巧,少有感情,还是联考高分的作品。
叶果也明白了陈瑞千为什么不满意。那个人不画,但明白什么是感染力,另一个画家的儿子也是,有精准的洞察力,能快速和艺术家同频。
“你觉得怎么样?”郁荆生问。
“我的想法不重要。”叶果不想评论。
“不想知道我和那个人怎么认识的吗?”
叶果好奇,但不打算表现出来。
郁荆生自顾自说下去:“那时候我参加了一个艺术沙龙……”
他们两个在一个交流活动上认识。
陈瑞千在寻找一个熟知本地艺术圈的顾问,不那么出名,但最好还是一个画家。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设计师,现在还需要一个身份,吻合他作为画家儿子的身份。
“他邀请我作代理人,报酬不错,那时我缺钱,就给了他一些我的作品,他觉得不够,我就把临摹画也给他了。接过那些临摹画让他得到了名声,我无法理解,毫无理由,完全是个意外。”
当他说出“意外”的时候,愤怒又很快平静,接着说道:“你给他写邮件是第二个意外,你给我添了麻烦。”
他坦然说出这些话时,叶果内心简直暴怒。他和陈瑞千一样,作恶多端又完全自洽。
她想起黎虹的说法——他恨你。
叶果想要反击。身后传来了敲门声。
那是一位年轻女性,叶果认出她是美术馆协助散场的工作人员,高瘦秀气,梳着清爽的马尾,像毕业没多久的样子。
“你自己回来了。”她的口气不好。
“嗯。”
郁荆生也态度不好,似乎碍于叶果在不发作,介绍道:“叶果,和你提过的。”又介绍那位女孩为“小齐”。
叶果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敌意。
“把我整理好的叶果的画拿出来。”郁荆生说。
“我不知道是哪些。”小齐拒绝。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郁荆生冷着脸,对叶果说“等一下”,走了出去。
画室里只剩下叶果和小齐。
“你不要再来了。”小齐说。
“我不想来。”
“我们今年会结婚。如果你也放下了他,就祝福我们。”
叶果觉得可笑,又为这个女孩难过,对她的祝福实在不道德。
“也许你应该再想想。“叶果说。
“他遇到我才走出来的。”小齐双手握紧,像正牢牢抓着什么东西。
“到院子里来吧。” 这时,郁荆生的声音传进来。
叶果和小齐一起走出去。小齐似乎有爱皱眉的习惯,感觉老成又着实辛苦。
“你这脸给谁看!”郁荆生骂道。他的粗暴只会在熟人面前出现。
“给你看!”小齐哭着跑出了家门。
叶果看着她的背影,非常难受但无能为力。她想早点离开,便把注意力放到小院水泥桌上的一个纸箱,正是他拍照的那个,箱子是打开的。
“都在这里了。”郁荆生站在一边,划火柴点烟。
叶果看到了最上面的画。
那确实是她被拿走的作品,伏尔泰石膏头像的素描,下面一副也是,都是她做教培时画的,看着它们,她感觉自我怀疑变少,能确认自己是技艺精湛的,它们是少年时代最珍贵的记忆。
那段时间,她感情不顺,但在绘画上是突破瓶颈,没什么时间是白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