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别的意思。”
叶果这才开口和他说话:“简姐姐说你找我,我才留得那么晚,不过好像没什么要紧事,我就走了。”
宗跃苦笑:“你对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了。”
“是啊。”叶果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用这件事试探她,或故意激她。下头之后,她什么都能看清楚了。
“有要紧的事。”宗跃又解释,“不过因为另一件事有变动,改为下午两点后,我的时间变宽裕了,就想和 Jan 聊完再和你说。今天下午,你方便来我家吗?”
叶果望向他,黑暗中只能看清楚轮廓,他瘦了,线条清晰锐利,路灯光偶尔投入车厢内,他眼里的光令他像只危险的动物。
他真是个祸害。
叶果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打了个哈欠,下午喝酒,晚上听大家聊天,又熬夜等他,她快支撑不住了。
“到市区还有一个多小时,到了我叫你。睡吧。”宗跃低声说。
叶果太疲倦了,头靠向后背,微微侧向一边,逐渐失去了意识。宗跃好像凑过来说话,但她什么都听不见。
醒来时,快到叶家所在小区出口。
她感觉身上非常暖和,有淡淡的柑橘混合木质调性的香水味,原来盖着宗跃的外套。
宗跃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副驾驶,一直在和司机聊天。司机说要回市区才接单,不然这个点根本没车。
下车时,叶果的脚麻了。宗跃扶她,问要不要背。她拒绝,改在街边扭脚踝,半天能缓慢行走。凌晨四点,宗跃照旧送她回家, 路过叶果租的画室,走到大楼前。
“今天下午两点。”宗跃又叮嘱。
叶果把披着的外套还给他。
那一天,叶果睡到九点才恢复力气,出门上二楼看有没有早餐吃。
爸妈意外,因为她和家里说要在外过夜,毕竟那个位置回来没车。
“婚礼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好男孩子啊?”叶妈盛泡饭拿酱菜。她有最关心的事。
叶果脑子里闪过宗跃在黑暗中的脸,摇了摇头。
叶妈叹了口气,失望了。
叶果也不说话了。二万在一旁玩一只剑麻球,这是画廊小姐姐送的礼物,它已经忘记了没有蛋的事,成了这个家里最快乐的成员。
叶爸说:“果果啊 ,等下吃完午饭我们去超市,你没什么事就一起去吧。超市要关门了,都在打折。我们去买点东西。”
叶果想了想,说:“我不去了,下午有点事。”
回到一楼后,她却又开始纠结,想起宗跃看她的眼神,回忆黎虹和简薇对他的表情又信任又嫌弃。黎虹甚至明说他做朋友非常好,但只是做朋友。
在叶果看来,宗跃虽然作为朋友很好,但眼中经常流露出欲望和嘲讽,完全不是油画中双眸清澈美青年,美貌掩盖了他危险的一面。
她会去找他,又怕他出格。
“以前好像团过什么防狼喷雾。”她想起来。
在书桌旁最下面的抽屉里,她找到一个小小的瓶子,瓶身很萌,印着一个戴着蝴蝶结的 HELLO KITTY,旁边凶残地写着辣椒精水溶,过期两年。
这是她以前买来走夜路防狼,或者防流窜的大流浪狗,现在居然要在前男友身上派用场。她怕没用,又怕太有用,万一把这金贵的主编给喷瞎了…
叶果对着空气喷了一下,凑过去……
“啊~~~”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下午她坐地铁过去,把辣椒水藏在裤子口袋里,到最近的站下车改骑车,天气逐渐热起来,到达时已经一头汗。
小区保安认出了她,叫叶小姐,问今天怎么过来了。说话时,一辆小型送货车从小区里出来,保安说这是去找宗先生的。
叶果进了大楼,电梯开门就看到十几个木头板条箱,叠了近两米高。
门关着。
叶果看了看门铃,又看了看指纹锁,把食指放上去。
滴!锁打开了。
扑面是灰尘和包装物的味道。客厅里开着灯,地上是包装材和防冲撞的填充物,整个空间有些杂乱。这套房子像是有段时间没人住了。
宗跃在客厅里,背对着叶果,白衬衫袖子挽起到小臂上,戴着白手套,正在墙上挂画。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身看到是叶果,又转过去继续调整。
那个位置之前挂月季园。
叶果走近,看到正在挂的那副画,尺寸、色彩以及流露出来的特别的气韵,惊呆了。
是她在艺术展上的《入夜》的原作。
不只这一副,房间所有墙上都挂上了《入夜》系列,一共八幅。
她曾经想要寻找的画,只有在展览上才能看到的画,此时正将她围绕在中间。它们是她的,但右下角署名是别人,被抄袭的作品大多数都在这里。
“眼睛怎么了?”宗跃调整好了画,摘下了手套,转过身看她。
“发炎。”叶果揉了揉,内心非常激动,想流眼泪,又不明白这个人想干什么。
“艺术周结束后,我又去了那个收藏家家里,希望以私人名义问他借画。我的工作是一张很好的名片,还有这些……”宗跃又指了指周围所有的画,“这是我所有能找到的,提供担保金,有偿或者无偿借来的。还有几个虽然我联系到了,但他们不愿意出借,因为画被在仓库里没有提货,为的就是下一次出售。在一些人眼里,画只是纯投资品,而不是什么艺术品。”
叶果望着它们,回忆起过去的日子,一笔一笔画出它们的时光。
那是她状态最好的时间。不是最佳技术,也不是最佳的创意,但却是心理状态和身体器官的最灵敏的时间。不知疲倦,拼搏又鲁莽,二十岁的眼睛能看到光的颜色,二十岁的手能轻而易举捕捉每一丝色彩的律动。
王希孟在十八岁画《千里江山图》,只有在十八岁才能画出来,她太明白这种感觉。
当时的她,一次次调整和叠加绘画的色彩,保证达到极致的和谐和丰富。
“你有什么感觉?”宗跃问。
叶果望着最大的那副画,说:“它们画得很好,但依然不如我。”
它们被剽窃也被简化,虽然还是美的,但因为过分标准,韵味上差了太多。
“不,那还是你。”宗跃说。
叶果愣了愣,没明白。
宗跃拿起一旁沙发上的牛皮纸档案袋,抽出了一叠纸和胶片,递给叶果。
“我第一次见到它,就感觉是你,所以才把它们都借来,证明我的感觉。”
这是一些检测报告报告,关于八幅画的,胶片也来自于这八幅画。
医用 X 射线扫描名画非常常见,现代多数应用于古典油画的研究,区分真伪、大师合作画和以及确认某些名画是涂掉后重新创作的作品,一些欧洲的君王肖像画下曾经出现过另一幅更为幼年的画。
“胶片右下角,报告最后一页。”宗跃提示。
胶片不清楚,但报告的最后一页中截取、放大打印了这一部分。
右下角是签名位,陈瑞千的名字模糊,和别的字重叠在一起了。
叶果
圆滚滚的字。她感觉到呼吸有些失调,立刻明白了,一位被烧掉的原稿,在这些画中。
她从未想过这种事。骄傲如郁荆生,她以为他会重绘了它们,以他觉得最好的方式,事实上他只是一笔又一笔地覆盖掉了她的影子,像一个傲慢的老师修改学生的作品,使它变成了一幅美貌平庸的作品。
他恨你。
叶果又想起黎虹形容郁荆生的话。从郁荆生曾经说出的话之外。在这些修改中,他应该感受到二人的差别,他对叶果的恨,或许从培训班就开始了。
宗跃注视着她,似乎把她的每一丝表情都看在眼中,他的表情是耐人寻味的。
“艺术圈这样的事越来越多,找人出设计图,找画工做初稿,艺术家本人调整修改……或者找人出设计图,找老艺术家代笔,被力捧的新人署名。圈子被一些人搞烂了。”
叶果想到宗润临的枪手传闻。
“这也是我要叫你来的原因,实验室说下午才能送来,所以和你约在了这个时间。”
“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想到是这样的。”
宗跃笑,显然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接着又问:“你觉得那位设计师知道这些吗?他的画里藏着……炸弹。”
叶果回忆陈瑞千的模样,还有他和郁荆生对话的口吻,他得意、狂妄。
“他不知道。”
“他会疯。”宗跃的笑中露出一丝恶意。
叶果能感觉到自己的怒气用上来,它们找到了出口,想要立刻报复,她却又有点想哭,好像多年的期待有了答案。
“现在还不是最后一步,我们的画廊有专职律师可以帮忙谈判,你也可以找其他代理人,我愿意帮你做这件事,我知道怎么做。”宗跃说。
“这会给你惹麻烦。”叶果担心。她知道宗跃如今和他们所在的圈子重合,还有共同的朋友,那个吴总。那个人看起来有气魄又大度,却总让她有点害怕。
“我不在乎。”宗跃说。
“还是我自己谈吧。”
宗跃皱起了眉头,最后还是放弃了,改为建议:“好,虽然我更建议你通过律师,如果涉及赔偿,你需要非常小心。”
“我只想要道歉。”
“道歉比钱难。”
“我想试试。”
宗跃无奈地笑了,他以前会对叶果露出这样的笑容。
“那想好了就去做吧,不管什么代价,去做!我只有一个要求,注意安全!”
那天他并没有提私人的事,只是再一次叮嘱谈判的风险和人身安全。
不能被诱导提钱,不能说出不给钱就如何的话,录音会造成她的麻烦。不要在人少的地方谈判,可以让简薇、黎虹或者画廊的人陪同。
叶果一一答应后,才想到问画怎么处理。他说 Rebecca 当晚会上门把画收好,回寄给它们的所有人,物归原主,作为这件事一部分的收尾。
宗跃四点要出门,有出差的工作,叶果也就离开了。
她感到惭愧,这个人爱玩小花招,但在大事面前仍然表现出敏锐的观察力,持久的耐心,强悍的执行力和性格的稳定,这令她折服,又备受压力,感觉到受了他极大的恩情。
这种压力,让她拒绝他继续帮忙谈判,坚持自己来。
她摸了摸口袋——那事先准备的可笑东西还是丢掉为妙,但发现它好像已经掉了。
手机振动,宗跃发来了一张图片。
印着 HELLO KITTY 的辣椒水。
宗跃: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