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要怎么说,他是话都说不出来一句,但她就是能从电话那头听出他是平安的,睡觉前能在电话里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她会觉得心安,每次挂电话前,他都会叩着桌子敲两下,不知道是在说“晚安”,还是在说“好梦”。
可昨晚,她却感觉电话那头的人不是他,呼吸不对,敲桌子的力道也不对,她直接让他把电话给了易然,她跟易然聊了两句,易然和她仔细地说了他们后面的安排,她从易然的语气和话音里也没听出什么异常,她又觉得是不是她太敏感了,因为她这两天眼皮一直都跳得厉害,所以她总怕要出什么事儿。
昨天,那个付明远付总又去了他们厂子,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位中年男人,头发花白,气质斐然,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连那个付总都对他毕恭毕敬,大家都在猜他是谁,朱翠翠趴在谭溪月的肩膀上,无心地说了一句,“我怎么感觉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姐夫几十年后的样子。”
谭溪月自然也感觉到了,她大概能猜出那个男人是谁,她本想着晚上他来电话的时候跟他提一下这件事,然后她就听出了电话的不对,也就没再往下说。
她倒是不怕付明远还是那个男人找上门来,她只是有些担心他,依照他的性子,他要是真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能解决掉的,他肯定会选择瞒着她。
今天下班,她去汽修厂转了一圈,冯远被他留下来照看厂子,他很会用人,易然机灵,适合在外面跑,冯远稳重,他不在也把厂子里照看得井然有序,谭溪月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冯远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眼里笑容灿烂,干活儿也干得起劲儿。
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就算是出了什么事情,也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所以她也没有必要胡思乱想瞎担心。
但是再能自我安慰,晚上电话响起,她抠着被角犹豫片刻,拿起话筒,听到那边的呼吸又变成了她熟悉的那种频率,她的情绪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她虽然爱哭,但像这样失控的时候很少,不过那种陡然起来的情绪很快被她压下去。
像往常一样,两人静默几秒,她说一句“我要睡了”,他在那边轻叩两下,她就要挂电话,但是话筒刚从耳边拿开,她又把话筒重新放回耳朵上,直截了当地问,“昨晚电话里的不是你对不对?”
电话那头的人自然没有办法回应她,但她现在可以确定她的直觉没有错,她轻声问,“你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对吗?你现在人要是没事的话,你就敲一下。”
她压着渐渐失了序的呼吸,声音更轻,“陆峥,你别骗我,我不想你骗我。”
话说到最后,尾音已经有些不自觉的颤。
话筒里立刻传来一下敲桌子的声音,不虚弱,很有力。
谭溪月伸手抹掉无声掉落的泪,“那就好,你人没事儿就好。”
她默了默,又道,“嫂子那边这段时间单子很多,忙不开,我要住回家里去,晚上可以帮着她一块儿弄,后面你不用打电话了,我这边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你好好办你的事情,不要着急,等什么时候事情办好了就回来。”
电话那头也默了几秒,然后轻叩了三声,像是在说知道了。
谭溪月低声道,“我挂了。”
那边轻叩两声。
谭溪月说是要挂电话,却迟迟没有动,她紧攥着话筒,静了半晌,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等你回来。”
不等那边再有什么回应,谭溪月这次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靠在床头怔了好久,又转身趴回枕头里,将眼角的潮湿蹭到枕巾上,她知道她在生他的气,她也知道她不该生他的气,他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尽可能地安排到最好,可她就是生他的气,她又不想让他知道她在生气。
她闷了半天,转头摸到枕头旁的毛绒小狗,按着它的耳朵使劲蹂躏了几下,等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她再好好跟他算账,虽然就算知道了他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她除了担心可能什么忙也都帮不上,可她还是不想做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他打个电话回来还费尽心思地想骗她,那还不如不打电话。
谭溪月说是回娘家住,但也只住了一晚就回来了,她不想他哪一天回来了,迎接他的是冷飕飕的冰窖,她想他到家的时候,家里是暖暖和和的。
没过几天,她收到了他寄到厂子的加急信件,在信里他解释他出了一个小车祸,因为脑震荡住了两天院,医院里不能打电话,又不想她担心,所以就让易然到外面给她打的电话,没想到她一下子就听出了不对,是他的错,不该骗她。
信里还附上了他的住院报告和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除了有些瘦了,身上看不到其他受伤的地方。
谭溪月在照片上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骗子】,然后把照片夹到了笔记本里,转天周六一大早,她去到山上的庙里,求了个平安符,等他回来得给他夹到钱包里,她本来不信这些,但这已经是他这段时间出的第二次车祸,她有点儿后悔他走之前没到庙里给他求一个了。
她没有给他回信,但隔个两三天,下了班她先去汽修厂那儿溜一圈,冯远会跟她说说易然打电话回来都说了什么,她也能知道他的近况。
一个月的时间说慢也慢,说快其实也快,昨天下班她去汽修厂,冯远说他们已经从那边出发了,最晚今天晚上也能到。
也该回来了,明天就是阳历新年了。
玩具厂今天早下班,沈雅萍的店今天也早关门,谭溪月去供销社买了些肉和水果,又带上厂子里发的糕点和油,先回了趟娘家,她没在那儿吃晚饭,把东西放下就回了河东。
她到了家,第一件事儿是打开火炉,添了些煤炭进去,让火烧得旺起来,把屋里烘暖和,然后洗手换衣服开始做饭,先和好面,让它醒着,又把猪蹄和牛肉分两个砂锅给炖上,肉咕嘟咕嘟地炖上了,她就开始包饺子,包饺子很简单,她都不用弄饺子馅儿,老太太刚拿小盆给她装了满满一盆已经调好的馅儿,让她带了回来,够他们两个人吃好几顿,馅儿都是现成的,擀皮包就很快了,一个小时不到,她就包出了三盖帘的饺子,其中两盖帘放到冰箱里冷冻好,还剩的一盖帘留着今晚下锅煮,她又炒了两个下饭的菜,拿盘子盖上,放在火炉旁,防止冷掉。
都弄完,她走到胡同口转了一圈,踮着脚看了半天,没看到什么人影,她不想让自己干等着着急,就去洗澡了,洗澡出来,她又学习了两个小时。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北风又起,柿子树上的灯笼也跟着摇晃。
她攥着手里的平安符,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站到了院门口,黑沉沉的夜空里又飘起了雪花,他走的那天下着雪,今天又下起了雪,他们还要押队带着那么多辆车回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等雪下大了,路上都结了冰,怕是更麻烦。
周围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应该快要到零点了,可是胡同口依旧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谭溪月压下心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裹紧已经凉透了的羽绒服,转身往院子里走。
“猫猫。”
身后有人叫住她,很艰涩的发声,又缓,又沉,却很清晰。
他倾尽全力,能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字。
谭溪月整个人都僵住,一点一点地回过头,像是陷在梦中,又怕被惊醒。
漆黑的夜空里在一瞬间绽放出大片绚烂的烟花,他站在烟花里,看着她,一身风霜,眼里有笑。
她想问的话有很多,可还没开口,眼泪已经噼里啪啦地先掉下来。
她慢慢对他张开手,哽咽道,“过来,先抱我。”
第40章
雪花纷纷扬扬地变大, 跌落到两人身上,他走近,丢掉手中的行李, 将她揽入怀中, 紧紧抱住。
谭溪月把脸藏进他坚实的胸膛里,双手环住他的腰,以同样的力度回抱他。
两人长久地相拥, 雪花在风中飞成鹅毛。
陆峥揉揉她蓬松的长发,拉过她羽绒服上的帽子遮到她的头上,谭溪月将眼泪蹭到他的冲锋衣里, 仰头看向他,泛红的眼眶里还涌着泪花,连眼角都是红的, 陆峥捧起她的脸, 俯下身,亲上她的眼睛,又慢慢向下,含住她的唇角。
又急又深的吻里,呵出的热气绞缠成白色的雾,包裹着寒冷又黑沉的夜。
谭溪月被他提腰抱到身上, 她搂着他的脖子, 喃喃道,“再叫我一声。”
陆峥唇贴着她的唇,动一下,试着再次发出声音, 这次却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像是有什么扼在嗓子里, 没有任何声音出来。
他眸底压着不易察觉到的低落,一笔一划地跟她道歉,【对不起】
谭溪月眼里的水雾又聚起,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你这么厉害,能说出来第一次,肯定还能说出第二次,我们不着急,慢慢来,嗯?”
陆峥眸光微动,压着她的脖颈又要亲下来。
谭溪月手撑在他的肩上,微微后仰着头,不肯再让他亲了。
陆峥看她。
谭溪月端详了他许久,他真的瘦了好多,她吸了吸鼻子,赌气似的用力摁上他的唇,“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接下来就该算账了。”
陆峥轻抚着她的眼角,他人都在她跟前了,她想怎么和他算账都可以。
谭溪月拿额头撞他一下,“你先去洗澡,然后吃饭,等你吃饱喝足了,再好好给我一个解释,要是解释不清楚,你今晚就别想睡觉了。”
陆峥唇角勾出些浅笑,他今晚本来也没打算睡。
谭溪月再撞他一下,他就是个骗子,还有脸笑。
陆峥眼底的笑加深,谭溪月想捂他的眼睛,又没有动,两人对望着,气息慢慢又缠到一起。
旷野的尽头,绮丽的烟花又腾空绽放,照亮了一整个天际。
洗澡间的流水声哗哗作响,厨房里的饭香又重新散开,谭溪月把菜热好摆上桌,炉子上坐着的锅也开了,她端来盖帘上的饺子,挨个下到锅里,拿勺子抄着锅底搅拌一下,等水开的间隙,她去到洗衣房,把他行李包里的衣服都拿出来,先一一掏干净衣兜和裤兜,刚要往洗衣机里放,突然听到院门外的胡同里传来一阵摩托声,那个摩托的声响好像是她哥的那辆。
谭溪川看到院里的灯是亮着的,敲响了大门,谭溪月小跑着过去开门,看到门外确实是谭溪川,有些惊讶,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哥,你怎么来了?”
谭溪川问,“妹夫哥回来了吗?”
谭溪月道,“刚回来。”
谭溪川拍拍身上的雪,笑着说,“下这么大雪,老太太不放心,让我过来看看。”
谭溪月心头一涩,她尽量说得详细,“他挺好的,现在在洗澡,什么事儿都没有,路上也都挺顺利,车也全都拉回来了。”
谭溪川也放下心来,“那就好。”
谭溪月看他脸都冻红了,“哥,你先进来屋里暖和会儿。”
谭溪川摆手,“不进去了,我也就回了,”他将车把上的袋子拿下来,递给谭溪月,“鞭炮和烟花,老太太怕万一妹夫哥还没回来,让我在你们院里放上几鞭,既然妹夫哥回来了,就让他放吧。”
他们这儿的习俗,不管是阳历年还是春节,午夜的零点到来时,都要在自家院里放上几鞭炮,驱邪保平安迎新岁。
就连这种事儿老太太都替她记挂着,谭溪月心里酸涩更多,她接过袋子,努力对谭溪川笑笑。
谭溪川也笑,“明天你可带着妹夫哥家去哈,妹夫哥这次出去这么久,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怕是早嘀咕几百遍了,明天让她见到人,她也好放心。”
谭溪月点头,“知道了。”
谭溪川忍不住望天感叹,“我怎么觉得妹夫哥在咱老太太心里的位置稳步直升,没准儿过一阵子,我这个亲儿子都排后面去了,你说我这命可真是苦,亲儿子都比不过外来女婿。行了,我得走了,早回去早点儿让老太太知道她亲女婿平安的消息,要是回晚了,没准还得挨她一顿呲哒,你也赶紧锁门回屋吧,这大冷天的。”
谭溪月知道他话说得没个正经,实际是在逗她开心,她冲着他已经拐弯骑出去的背影喊,“路滑,哥你小心点儿骑车。”
谭溪川冲她潇洒地挥挥手,一溜烟已经没影了。
谭溪月站在原地抹了两下眼角,然后关上大门上了锁。
陆峥从屋里出来,看她。
谭溪月先踮脚摸了摸他的头发已经吹干了,才把手里的袋子塞给他,“我哥来了一趟,你丈母娘给你拿来的鞭炮和烟花,让你放。”
陆峥低头想看她的眼睛,谭溪月想到什么,猛地推开他,往厨房里跑去,她的饺子还在锅里煮着呢。
好在饺子都没有煮破,圆滚滚的饺子出锅了,院子里也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墙上的钟表指向零点,新的一年就这样来到了。
谭溪月看着院子里的人,神色有些怔忪,去年的今天,她听着外面热闹的鞭炮声,睁眼到天明,绝望的迷茫里,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前路在哪儿,当时的她怎么也没想到今年的这个冬天会是这样的光景。
陆峥转头看过来,两个人的目光隔着窗户撞上,谭溪月对他慢慢弯下眼睛,陆峥眼里也扬出笑。
他又试着张了张嘴,还是不行,不过这次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失望,正如她所说,他能叫出来一次,就肯定能叫出来第二次。
那位老中医给他的医嘱也是,慢慢来,不能急。
两个人吃完饭,已是深夜的凌晨,谭溪月盘腿坐在床上,等着他给她解释。
陆峥的确是出了车祸。
他当时刚从医院出来,那边的医院给出的诊断结果和其他医院是一样的,基本没有治愈的可能,他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只不过是正好办事情走到,就想顺路看一看。
他三岁的时候在火灾现场被木头砸中了头,送医太晚耽误了治疗,声带受损,脑部神经也受损,当时医生就说没有治愈的可能,这么多年过去,应该也很难有什么奇迹会发生。
他在路边等易然开车过来,看到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儿跟个小火箭一样闷着头往马路中央跑,他上前把他给拽了回来,却被迎面开来的车给撞到了,不严重,就是个脑震荡,他醒来时病房里围满了人,都是那位小朋友的家里人,一屋子的中医,那位小朋友出生在中医世家,爷爷是一位很有名的老中医,就连那些海外的华侨们都会慕名找他来看病。
那位老中医手里拿着他的病例,抹着眼泪说一定要把他孙子的这位救命恩人给治好。
陆峥还真没看过中医,更没试过针灸,他之前看过的每一个医生对他说的都是没治愈的可能,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能治好。
他没有在信中跟她说这件事,是因为他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要还是不行,提前跟她说了,也不过是空欢喜。
谭溪月看着他在小黑板上写下的话,怔了半晌,他肯定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失望,所以对那位老中医的话也不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应该压根儿就不信他能被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