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彪正值壮年, 那山一样的身影裹挟着源于过去的恐惧, 无声地笼罩住夏茯。在听到他不快提问的瞬间,她便条件反射主动侧身给爸爸让出一条路来,生怕反应迟钝给自己引来“灭顶之灾”。
夏茯嚅喏嘴唇小声喊了句“爸”,询问说:“我刚从学校回来,给家里带了点礼物, 怎么突然要搬家了?”
不似浑身紧绷的姐姐,备受宠爱的常青心情正好。他先是对着镜子拨了拨新外套的领子,嘟哝了句“这不是在收拾礼物么?”, 方才悠悠转身解释道:
“姐你怎么这么急,自个儿把东西拎下来了?刚停车忘了告诉你了, 咱们家新买了处地,最近味道散的差不多了,开始陆续搬东西。”
“你不是每次回来和奶奶睡一个屋,东西没地儿放么?”
一般开餐饮店的人家会买下门面上的房间自住,但靠近学区的地皮房价高昂,光是开店就耗尽了夏家的积蓄,他们便拖家带口挤在郊区的巷子。
这一住就是十来年,孩子长大、生意渐好也没有挪窝的意思,抠抠搜搜藏在指缝的钱都是儿子未来娶媳妇的资本——等到夏常青工作娶了老婆,他们再用剩下的钱在附近买个小房子,方便照应。
可现在常青还没毕业,刚还完一屁股债,他们哪来的钱买新楼?
该不会又被人骗了吧?
勒紧裤腰带打工的过去太过惨痛,夏茯忍不住开口发问:“怎么会突然买房了?”
“之前被骗的钱全部追回来了,刚好又赶上汽修城那边附近门面出新,在餐馆和你弟上班地方之间,就买下来了。”
说到自己投资的新项目,夏爸的语气颇有几分得意。
而夏茯望着眼前的“新楼”,慢慢皱起了眉头。
他们这种县城中心建筑多是简陋的“老破小”,除了地段没有太大优势,所以当地人买房后都会选择“出新”,也就是粉刷外墙、整改水电,重新装修一番。
可眼前这栋小楼采取了更加极端的方式,曾经仅有三层的建筑,一学期不见,竟然突然增高到五层,灰白的外墙刷上新漆,悬挂出家庭旅馆、美甲店、理发的标牌,他们家就住在四楼某处。
驻足“空中楼阁”,夏茯十分不安:
“出新?这不是加盖么?我听说建房子都是一开始就规划好每层承重,这样直接在楼顶盖房子安全么?”
夏彪白了夏茯一眼,他用粗壮的手指指向路过的行人,扯开大嗓门叫嚷道:
“安全?怎么不安全了,没看到大家都住在这里么?人家做生意好好你讲什么不安全?咒人家死呢?”
“花钱给你整了新房间还说这些晦气话。穷人家可没有这么多挑挑拣拣的地方,钱都交了还怎么办?你再给家里盖栋新楼呗?”
被他手指的是个正挎包准备跨进美甲店大门的年轻姑娘。闻言,她扭头飞快地瞄了夏茯一眼,狐疑的目光叫夏茯一下哑了声,脸上也跟着阵阵发烫。
毕竟在新家门口,丈夫唱黑脸,张梅便跟着唱起白脸,她揉了揉女儿后背,小声安抚说:
“这地方位置好,不知道有多难抢,还是陈老板用了点内部关系才买下来呢。多好啊,我们先住个几年,到时候还能给你当新房。”将僵硬的夏茯轻轻推了进去。
换了新家,生存空间扩大了整整两倍,不仅如此,夏茯还得到了一个朝北的小卧室,连四件套都换成了她“最爱”的粉红,搭配着洁白的梳妆台,看起来就像透明塑封下的廉价玩具屋,而她就是穿着玫红连衣裙的“公主娃娃”。
陈老板、陈老板、又是陈老板。这个频繁出现的名字叫夏茯心乱如麻。
世上真有这么古道热肠的商人?
还是说夏常青身上有着她难以察觉的优点?
又或者否极泰来,幸运终于降临在这个平凡的小家庭?
身处来之不易的房间,夏茯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得明亮。
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多待,她扭身翻找随身行李。回来前,她精心挑选了些丝巾、护手霜以及F大书签这种小物件,打算晚些时候和钱包在一起拿去高中,送给李老师以及需要资助的学生门。
这属于她的个人私房钱,为了避免被妈妈、奶奶骂“肥水留给外人田、有钱没地方花”,将东西瓜分,她特地小心地将它们藏在了衣物下方。
突然走近的脚步声把夏茯吓了一跳,她匆匆抬头,看见张梅没敲门就径直走了进来,笑盈盈将一个黑色发绳丢到她的腿上:
“怎么样?还满意吧?把你的头发重新扎一扎。一家人好不容易到齐了,晚上就去饭店给陈老板道个谢。”
拜访恩师的计划被迫向后推延,夏茯匆匆发过信息,看自己的不安在聚餐时化成了现实。
“真不意思,谈点生意来晚了,让一大家子等着我。”
她最先看到的是一只镶满碎钻的表,金光闪闪的表带嵌在萝卜粗的手臂上,边缘溢出一圈长着粗毛的肥肉,再往上是一只被夹在腋下,给汗水浸得发亮的黑皮公文包。
穿着淡粉色polo衫的男人推开了包厢大门。瞧着一边的夏茯,他黑胖的脸上堆出一个弥勒佛般的笑容,说:
“坏了,我今也穿了粉色,跟小姑娘对比看的像是老黄瓜刷嫩漆了。”
只可惜这笑不显和善,反而但给人精明圆滑的感觉。
“怎么会?这衣服衬得你人精神,年轻的狠!来来来,快坐下!”
比撞衫更让人尴尬的是接下来的就坐顺序。为了显示对恩人的尊重,夏茯和弟弟被安排一左一右坐在陈老板两边。
夏茯盯着这一深一浅的粉红,觉得脑袋好像有千斤重,压根抬不起来。她已低低垂头,恨不得藏进墙缝,但话题还是追到身上。
陈老板视线热乎乎扫过她的脊背,询问道:
“这就是夏茯么?F大的高材生,百闻不如一见,果然看着就有气质!学什么专业的呀?”
见女儿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张梅用力捏了一把她的胳膊,催促道:
“好像是什么数学,我们也不是很懂。哎!夏茯你不是得了个金融什么奖么?机会难得,快跟陈老板说说,人家大老板做生意搞投资,可比你纸上谈兵懂得多!”
夏茯就这样成了桌上的焦点。
本来是向家人展示自己在F大见闻,描绘毕业光辉未来的好时节,但有个外人在场,夏茯始终没法提起兴致,她的努力好像不过是提高彩礼的砝码,谁也没指望她本人能创造出价值。
陈老板的赞叹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了不得!小小年纪就会搞股票分析这些东西了!这年头大家都把工资给老婆打理,家里又这么个高材生可不放一百颗心?把夏茯培养的这么优秀,长得漂亮学历又高,未来不知道哪家小伙子能有福气娶到千金。”
“哪里、哪里,生个女儿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大成就。还不是毕业回老家,选个离家近,能疼人的就行?”
张梅拆开餐具塑封,把酒杯递到女儿跟前,指示说:
“夏茯,来跟陈老板碰个杯。”
“F大的高材生敬我,那我可要满上了!”
陈老板拧开酒瓶,强烈的酱香酒气铺面而来,高浓度白酒熏得夏茯眯起了眼睛,她面露难色,推辞道:
“不行,我不会喝酒,一喝就上脸头晕……”
见她扫兴,夏彪当即黑了脸,怒斥:
“你这孩子!一点白酒而已!”
而陈老板好脾气地笑笑,打起圆场:
“没事,男的喝白的,小姑娘喝点红酒就行。这是我个人私藏,是朋友酒庄送来的好酒,美容养颜呢。”
他望向夏茯,像在看不懂事的小辈,语气分外宠溺:
“来,小半杯,尝尝味道。”
顶头上司发话,夏常青也讨好地附和道:
“姐,不能喝就练练呗。喝酒和四级一样都是闯社会的硬通货。”
话说到这个份上,包厢里四双眼睛牢牢盯着她,空调阴冷的寒风侵蚀皮肤,明明身在炎炎夏日,但夏茯却觉得掉进了阴曹地府,周围尽是食人的恶鬼,猩红的酒液如粘稠的血水在杯里回荡,她要是不遵守规则喝下去,自己就得变成一下道的盘中餐。
她闭上眼睛,一点点啜尽了这苦涩的酒液。
之前的推脱并非客套,不一会儿病态的红色便漫上夏茯的脖子,她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萎靡,但这种不振非但没有影响酒局的气氛,反倒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她明说了“喝不惯酒”,他们也会打断她说“红的喝不醉”,叫她“家里人吃饭敞开点”。
“就说这酒不错吧,你气色明显好多了,再来点。”
陈老板盛满的酒杯再次凑到了夏茯跟前。
这已经是第三杯了。
盯着男人期待的目光,夏茯心里一横。她主动拿起红酒瓶倒满了杯子,在弟弟“豪横啊!”的赞叹中站直身体,敬酒时酒杯自下扬起,撞上陈老板的手指。
于是满满一杯红酒尽数泼在夏茯身上。流淌的酒液从手背滴向手腕,滴滴答答打湿了裙摆。
意外突然发生,气氛降到冰点,包厢内一片寂静,只听到女孩木讷的的道歉声。
“对不起,我喝多了。”
夏茯低着脑袋,在心里默默倒数,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期待父亲发作,用响亮的吼声摧毁这场虚伪的酒局。可视线中出现的却是男人黑胖的手掌,他放下酒杯,将手当做抹布,来回抹掉夏茯手背的水珠。
“哎呀,哎呀。都怪我,年纪大了酒量不行,一时手抖,没泼到你吧?”
“明儿的去店里,给你买条新裙子,好好赔礼道歉。”
夏茯慌乱地抽回手掌,拒绝说:“一件衣服而已,不用的,我回去洗洗就好。”
可爱占便宜的母亲却已经帮她安排好了以后。
“哎,长辈的好意,你就安心收了。明天把你弟带上,就当一起出去玩吧。”
“我先去卫生间冲一下。”
她匆匆离席,用流水反复冲洗手背,感到男人的触碰像雨后爬过草地的蜗牛,带着腥气的水痕紧紧黏在皮肤上。身心双重的反胃感令人头晕脑胀,夏茯忍不住趴在水池前,用手指用力掏向喉咙,把胃里的酒水吐得一干二净,方才觉得灵魂再度回到了体内。
夏茯望着镜中自己惨白的脸,有一瞬间很想放弃一切计划,什么都不要,拿着手机逃回学校。
可离开卫生间时,她却在门口看到了弟弟的身影。
瘦瘦高高的少年倚在墙上,堵住了她所有出路,现在正吊儿郎当地问她:“你还行吧?妈怕你摔了,叫我搀点儿你。”
夏茯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表情回到包厢的。
她将干毛巾盖在湿哒哒的裙子上,浑浑噩噩听着几人大谈特谈股票、房市还有石油,撑到回家已近晚上十二点。
一夜没碰手机,再解锁时,上头有几通未接来电,均来自男友方景澄。
“小茯?到家了么?”
“在做什么呢?理理我嘛——”
就像受伤的小动物会在巢穴慢慢舔舐伤口,夏茯缩进被窝,看着那些撒娇的话语,冰凉的脸上终于再度升起几分活气。
她强忍着倦意,开始回复消息。
“对不起,一回来就被父母带去跟亲戚吃饭了,不方便看手机,现在才回家。”
“你睡了么?”
“现在方便开视频么?我想见你。”
不知道为什么,在寂静午夜,她格外想要见到恋人漂亮的面孔,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或许正将手机放在身边,夏茯才刚刚发出请求,方景澄便回了消息。
“在哦!等等我坐起来理下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