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也没发生。
编号4000没有如她所料清醒过来,她的意识或许真的死在了双月那具躯体里面。——但是为什么?
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四肢,脑中早已无数次闪过最糟的情况,可此时此刻,时虞的大脑反而被空寂填满,甚至连思考解决办法的精力都分不出一点。
她的目光垂落,落在桌面上那个本子上。
是她装模做样写诗用的本子,实际上她对诗歌创造一窍不通。展示给编号4000看的那些诗不过是做“裁缝”的证明,挑着她看着顺眼的字句左拼右凑。
本子是摊开的。
那一页上只有两行字。
“灵魂被困于名为肉体的监牢中
“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
这不是她做裁缝抄来的,而是“双月”最后的唇语,她看了无数遍最后的影像,解读出了这句话。
在“双月”死前,她遥远而精准无比地直视着记录仪,说出了这句话。
雀芙说,“双月”在她的场域中展现出的愿望不是前往地表,而是超脱物质定义的虚空;冀忱说,“双月”问的问题都超乎她意料之外,看起来是真的对降明兴趣不大,还说要给财团联盟一个惊喜。
所以“编号4000”是故意赴死的。
她利用潜伏在人类中的异种、利用人类尚未解析出能力来源的香舒,把财团联盟针对她的计划搅得一团糟,然后转头就去追寻她口中“自由的死亡”,轻而易举地玩弄了所有人。
自始至终,“编号4000”都没打算和她一起前往地表。
时虞空寂一片的大脑中再次出现编号4000的脸,那张脸带着毫无恶意的笑,却抬头对她说——
“好可怜。”
时虞用力将那个本子合上,手掌震得直发麻。
她被骗了。
依赖是假的,交朋友也是假的。好在她没信,好在她完全没信,好在她一点都没信。
时虞知道问题所在。
她的“戏台”搭得太晚了,还是被迫搭建的。那时候的“编号4000”其实已经拥有着一个多月的记忆,这足够支撑她形成自己的思维模式,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产生自己的判断。
她早就防着这一点,所以才没轻举妄动。
“编号4000”可以不遵守餐桌礼仪,想做什么做什么,而她只需要顺着“编号4000”的习惯走,也能编织出一套新的礼仪来。但她没料到的是,“想做什么做什么”——是直接把桌子掀了。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得在地上吃饭。
时虞看着那本诗词本蓦地笑出声,冷不丁说了句:“……好可怜。”
“14、13、12……”
时间不断趋近于零点。
“好可怜。”
时虞攥住那已经写了大半的诗词本,竭力克制着自己想把它丢出去、砸向屏幕的冲动。她一遍遍通过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甚至尝试调动大脑中那道“思想钢印”来制约自己的不理智。
“好可怜、好可怜。”
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因为重大决策失误而痛苦,但时虞心里一清二楚,她并不因此痛苦。
而是——就算她有朝一日能够越过那道“思想钢印”,走出这个名为“研究中心”的屏幕框,可那个对她说“好可怜”、定论她“你真的离不开这里”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她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任何意义。
“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
她明明可以在研究中心里当说一不二的主宰者,在研究中心范围内,哪怕是那群财团高层也得供她驱使。如果不是“编号4000”,她根本没有离开这里的必要。
她只是想证明,只是想给“编号4000”证明,她不是不能离开,而是不想离开。仅此而已。
“不是我不能离开……是你困住了我。”
时虞撑在桌面上,盯着手中因捏攥而变形的诗词本:“是你困住了我。”
好可怜。
时虞看到诗词本的纸质书皮上晕开一滴水痕。她觉得自己正在同“编号4000”对话。
“活着的时候,你的躯体困住了我。”
“9、8、7……”
启明的播报实在太吵了,她真想把它拆了丢进废品站里压成铁片、抽成铁丝,然后再融成铁水,最后倒入下水道中。
“死了,又用思想继续困住我。”
时虞觉得自己又开始笑,笑得几乎停不下来:“是你困住了我,不是我不能离开,而是你困住了我。你又凭什么说我可怜?”
“3、2……”
某种滞涩于胸腔的情绪几乎要把她逼疯,岌岌可危的理智一戳就破,时虞蓦地直起身,像她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一样,朝着播放着图像信息的主屏幕狠狠砸出手中的诗词本,长期压抑着的情绪因为这用力一掷而彻底决堤。
她听到了一句:“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把这破地方直接毁了啊?”
这是她绝对不可能说出的话,甚至她的思维都不可能去想这种事,这是禁令、她无法突破的禁令。可是她确信听到了这句话,也清晰感受到了自己声带的震动,近乎撕心裂肺。
——为什么不把这破地方直接毁了啊?
毁掉,全部毁掉,连同她一起毁掉。
生在这里,死也在这里。
因为“编号4000”出生,也因为“编号4000”死亡。这才是最完美的结局,是每一任“X”的人生闭环。
用力过猛,时虞向后踉跄两步,抬起头时,看到诗词本展开砸向屏幕,却正好落在“编号4000”的脸上。她又开始笑,用笑来抑制自己几乎要控制不住发疯的四肢。
“我没法毁掉这里,可是你能啊!”
她发疯的四肢并不是想要掀翻一切、摔砸一切,而是几乎想要跪在这面屏幕前,将那些已经无法控制的言语尽诉衷肠。
“是啊……”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可时虞仍然跌倒在地。
投掷诗词本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她全部力气,她虽然没有真的跪倒在地,但也无力爬起:“你能啊……”
“我没法毁掉这里。”她又一次说,“可是你能啊。”
为什么呢?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把这里直接摧毁殆尽呢?把她留在这里算什么呢?侮辱吗?
她垂着头,声音是通过空气传入她的耳朵中的,声带的震动远比思维要快。
时虞听到自己的问题又变成了:“释千,释千,你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里呢?释千、释千……”
她没叫那不具备人格的编号,而是呼唤着她为自己起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呼叫这个名字似乎就像是呼吸一样,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释千、释千……”
似乎是过了几分钟,又似乎是过了几小时,时虞终于停止了呼唤,就像人类停止了呼吸。
自己应该是死了。
时虞沉默地趴在地上,她似乎听到地板因为某人说话而震动,经由骨传导传递至她的大脑时,她才发觉说话的那个人还是她自己。
“救救我。”
那个还活着的自己说。
“我真的好可怜,所以救救我吧。”
时虞听着一声又一声的求救,允许自己压制的情绪被尽数发泄。但只限一次,自此往后,她仍然是研究中心内掌控着绝对权力的“X”,生杀予夺、不容置疑,她将享受她拥有的一切,哪怕她终其一生只是被困在屏幕里的、假装自由的飞鸟。
电影里的人的确永远跑不出屏幕的范围,但她依旧是主角。
“醒过来吧,救救我吧。”
时虞放松了全身,任由紧绷的身体仰躺在地,她面上带着笑,视线向上看去,落在那持续运转的屏幕之上。旋即,她便听到自己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同笑意都凝滞于脸上。
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睁开的眼睛,一双远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清澈、茫然而无暇的眼睛。那双眼睛就这么毫无杂质地看着躺在地上、犹如困兽的她,尽管那只是一个屏幕。
“滴……”
“滴……滴……”
时虞这才听到早就响起的警报声,一声连着一声。属于“编号4000”的意识再次波动。
——她真的醒了。
第276章 现实×游戏
卡着零点,释千再次苏醒。
她展现出的是一个“新生”的形象,就像她之前每个月都会重启一次,然后清空记忆一样。
先前的每一轮重启,她都多少带着些“性格”底色,根据S032的调研,她的性格底色是越来越趋近于稳定的,这一轮停止更替,一是因为所有意识都在这具躯体里留下了“刻痕”,二则是因为性格已达成真正的稳定。
所以这一次,释千扮演的是比“真正稳定”更加稳定的“白纸”,不具任何性格底色。
清澈、茫然而无暇。
这是符合重启逻辑的,也是针对时虞的陷阱。
释千本以为按照时虞谨慎又强控的性格,她会多观察一段时间再做计划,可没想到时虞好像眼睛都没眨一下地就跳进来了。
干脆利落到惹人怀疑,但她诡异上涨的“好感度”又和她的行为相匹配。
“释千,身体机能已经差不多恢复完全了吗?”
一个扎着高马尾、眉眼温和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语速不快不慢、予听者以镇定感。她叫做左晴,当时根据自称为Herx的邬梦介绍,这是她们之间真正的领导者。
此时,是释千苏醒后的第六天。时虞作为一个合格的引导者,完全介入她的思想与生活,也再次带她融入了“降明”这个群体中。
目前她们组建起来的团体一共有六人。
分别为“原始”的降明成员:左晴(领导者)、邬梦(Herx)、祁柯(机械专家)。
兰池因为想要找寻“扶筠”而被利用吸引,中途进入降明,对当时的释千起到一个心理润滑剂的作用。现在则是为了给失去记忆的释千展现其“扶筠”这一身份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