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了错,还不够,要改。父亲又急着要让她结婚,嫌她不成熟。结婚的对象选定了,要是别人倒还好,可偏偏是林怀孝。他都这样子了,杜秋也觉得阴损,下雨天怕遭雷劈。
杜秋到公司的时候,采访的团队已经到了。她现在负责宣传,这就是她分内的事,按她父亲的标准来,不但要做好,还要好得无可挑剔。
这次带队的罗记者也算熟人,杜秋就与她寒暄几句。正说着话,父亲就过来了,当着外人的面,他假装今天没见过她,道:“你饭吃了吗?”
杜秋只能附和道:“在公司吃了点。”
“你也太忙了,要注意身体啊。怎么不回家吃啊?”
“回家也要堵车,在公司吃方便。我们就是产方便面的,饿了我拿来泡一包就好。”
她故意夸张了些,话说完,大家都笑,父亲点点头,也像是颇满意她的发挥。
采访前要先化妆,用的也是对方带来的人,给父亲扮得油头粉面。她嫌不够自然,罗记者解释道:“因为上镜要吃妆,再加灯光,不明显点会显得很憔悴。这次来的人很专业,有白发也能靠光线盖过去,我特意为今天挑的。。”
杜秋点头,“还是老样子,照片登出来前,我们这点先要过目。”
“这是肯定的,您放心好了。”
杜秋站在摄影机后面,隔着灯光看父亲。杜守拙,不是一个太特别的名字,也不是太特别的长相。剥去加诸于的种种头衔,他看着也不过是个普通老头。西装下面是灰色羊绒衫,头发往两边秃出一对角,胡子刮得很干净,倒显得两颊的皮肉更松。
他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等着对面的女记者发问。起先的几个问题都很套路,不过是聊一下公司的发展与规划,听他回忆往昔艰难岁月,避重就轻聊发迹史。可话题一落到他的年龄上,自然就避不开继承人的事。
女记者问道:“杜先生您今年已经五十九了。现在行业内部以及许多投资人都很关心您公司的接班问题,有传言称您准备在五年内退休,让您的大女儿杜秋小姐正式接受公司,这属实吗?”
“先说明一点,我才五十八,今年的生日还没过呢,还有一个月呢。”他说完,记者就笑,哪怕并不是多好笑,“其实五年以后会怎么样,我现在也在考虑中。其实我不太看重这个,不管是我继续干下去,还是传给小孩,或者干脆找个职业经理人来打理,我最看重的还是品牌精神的传承和延续。”
杜秋立刻感觉有目光落在身上,却一动不动,佯装不知。其实也无所谓了,就算不是明着看她,暗地里也在想。父亲这话说得很明白了,至少这五年,她是没什么接班的指望了。十年的太子,百年的王八,一个待遇。
记者也听出了弦外音,继续一路紧追,“听上去您好像还没有退居二线的想法,是因为之前的并购失败让您对杜小姐放心不下吗?”
“那当然不是了,年轻人犯点小错很正常。我肯定会给她足够的自由去试错。”
杜秋依旧在镜头后面微笑,笑得脸都僵了。
之前公司收购一家食品公司,想拿来为‘甄利甜’借壳上市,结果让人做了局,收购失败,平白损失了几个亿,网上都笑话她不知天高地厚。
其实这桩收购案当时是集体决议的,也是她父亲大力支持,她哪有这么大的权力一人独断。外面人自然不清楚这些内幕,都笑话她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反正公司出了什么坏事,总喜欢找她的责任。到底还是她身份特殊,漂亮的年轻女人,没结婚,又太有钱,男人看她是又酸又恨,总乐意把她想得傻一点。公主选婿,绣球丢不到自己头上,嘴上占占便宜也好。
只是没想到,父亲也拿她来挡枪。还能怎么样呢?无话可说。
又聊到了行业现状,父亲继续道:“做生意的关键在于树敌。如果真的要说我们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就是现在在行业内,我们已经做到第一了,不进则退,当了太久老大,进取心都没了。”
“可是从数据来看,去年公司的营收跌到十年内的冰点,只有曾经高峰时期的七成。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这是时代问题,也可以说是观念问题。现在吃外卖的人多了,他们觉得外卖比方便更简单干净。但我不是这么想的,一顿饭花一百块钱叫外卖,可以买多少方便面?可是你看看,现在的外卖的食品安全问题有多少?爬蟑螂,爬老鼠的也有不少。但是方便面的安全问题,至少是我们公司,生产线的安全和卫生,我是能绝对打保票的。”
“看来杜先生对方便面的赞誉很高,那请问您现在多久吃一次方便面?”
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般,他微微一笑,道:“我现在每个月吃一次。不但吃我公司的面,一些国外品牌的产品我会试试。我觉得,比较下来还是我自己公司的产品最吃得惯。”
这不是谎言,杜秋可以作证,虽然她也觉得荒唐。父亲每月必吃一顿方便面,拉着全家一起。不过不是用调料包,而是让阿姨泡开面,和牛肉切碎拌进去,配专门熬的虾酱,再加一碟白灼的蔬菜。
中国的社交场合基本是饭局,国外则往往是酒会。不是吃就是喝,看来饮食男女当真是人的通性。
吃饭的地方是杜守拙定的,他过去常去的一家私人会所。地方偏,环境好,菜色也不过如此,好处是够清净私密。
日程排不齐,索性分几辆车过去。杜秋先到了,坐在车里不想下去。等了快二十分钟,林怀孝过来敲她的车窗玻璃,笑道:“就知道你躲在里面。”
林怀孝是很薄的长相,长而不狭的眉眼,秀窄的尖下巴,脖子和手腕都是修长苍白的一截,略有些女相。看着文质彬彬,可熟人都知道,他生病之后脾气有多坏。
他们是高中同学,在校的时候接触不多,毕竟都计划着大学去国外读,三年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在教室里也碰不上多少面,兴趣爱好也不同。不过刚见面的场景,杜秋倒是印象深刻。林怀孝主动来找她,盯着她的脸打量一阵,一本正经道:“你的鼻子很好看,不过有点长,喜欢的人会觉得很端正,不喜欢的人就觉得像只鹅。你猜我是怎么看的?”
杜秋白他一眼,道:“我管你怎么看,我看你像只企鹅。”
这比喻倒不是凭空来的。他是她见过最怕冷的男人,校服没有高领,风一吹,他就习惯耸肩缩脖子。后来习惯倒是改了过来,不过天一冷,就系长围巾,到室内也不脱。
她之前听过他的名字,以为名字里是欢笑的笑,觉得很合适。他总是笑嘻嘻,有点轻浮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是孝顺的孝,多少就有些老派了。
林怀孝自顾自拉开车门坐上去,他今天围的是红色格纹围巾,衬得面颊有淡淡血色。杜秋道:“你今天气色不错。”
林怀孝低头笑了,“我好得不得了呢,今天早上刚吐了血,预计能长命百岁。”
“那你还能吃饭吗?”
“说得好像你能吃下饭一样。就都意思意思吧,反正我们是过来挨训的。听老头子说话都饱了。”
无话可说,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开矿泉水吃药。林怀孝有心衰,药自然不能停。杜秋有胃病,吃得又太少,找了营养师配维生素片补充剂。在公司总记不起来吃,一见父亲,胃拧起来,立刻就明白该吃药了。
两位父亲都已经到包厢了,林父打电话来催,林怀孝接通后,故意拿开些,装模作样道:“我堵在路上了,快了快了。大概还有十分钟。”
杜秋忍俊不禁,“你这样撒谎,很容易被拆穿的。”
“随便了,我都快死了,为这点小事骂我,不至于吧。”他扭头咳嗽了一声,手背上扎针留下的淤青还在。
他家的情况更复杂,两任妻子,两个儿子。林怀孝是哥哥,父母离婚时,母亲放弃了他的抚养权。后妈生的弟弟和他差了十岁。老林对接班人也是翻来覆去,犹豫不决,原本是林怀孝更出挑些,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了几年,忽然就病了,心脏瓣膜动了一次手术。本以为没事了,没料到一两年里就恶化成心衰了,一口气往死路上走了。这下林父倒是无人可选了,早知道会是这种病,过去花大力气培养林怀孝,都成了一种后悔莫及。
确实又等了十分钟,他们也就动身上去,事先已经对过口供,都说是在路上碰到的,还聊了几句。四个人坐一张到底是空了些,人与人之间都隔了两个身位,不像在叙旧,倒像在谈判。本也就差不多。
四个人,八道冷菜,十二道热菜,会所老板又与老林先生熟识,另送两道甜点。服务费高昂,一半为人,一半为景。不远处有人工湖,月光下凝如翡翠。三公里外有特供的疗养院,专供老干部退休疗养。
冷菜过后就上了花雕蒸鲥鱼,服务费收得高自有用处。鲥鱼一端上来,就有服务生候在旁边,帮着剔鱼刺。
鱼很鲜, 摆盘的上海青嫩得娇艳,愈发衬得他们形容惨淡。杜守拙催促着杜秋帮林怀孝夹菜,“小林怎么都没吃什么,你帮他夹点鱼。”
杜秋把鱼肚子上的肉挑给他吃,他低声道谢。林父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对了,结婚的事情你们想得怎么样了?今年总要订个时间,也方便接下来的安排。”
杜秋道:“我是不着急,关键看他的身体,不想让他太操劳。”杜守拙不作声,只暗暗瞟了她一眼,听出这是有口无心的托辞。
林父道:“他的身体好些了,医生来看过也说大有起色,你让他自己说说。”
“嗯,还喘气呢,好得很。”林怀孝头也不抬,他说完这话,大家都笑,假装听不出是嘲讽。
又是一道菜上桌, 乌骨鸡里塞参,加蛇肉炖汤,有一美名叫龙凤呈祥,专供新婚夫妻享用。
两位长辈眼神示意,年轻人自然却之不恭。杜秋先喝了一碗,胡椒下得重,嘴里火辣辣。林怀孝尚在犹豫,杜守拙便催促道:“小林,你快喝一口。这汤大补的。”单手一招,服务生立刻上前帮忙盛汤。
金黄色一碗,他勉强喝了一半,点头说:“不错。”话音未落,就冲去洗手间吐了。林父徒劳解释道:“他可能吃不惯蛇肉。”望向杜守拙的眼神却不无责怪之意。
林怀孝吐完喝凉水漱口,自家的事聊不下去,只能聊旁人的事,林父开口道:“你们听说了吗?搞医疗的小柳结婚了,就上个月的事。”
杜秋道:“他怎么又结婚了?我记得离婚也没过多久啊?”
“是复婚了。还是上次的太太,反正他们也没小孩,婚前协议都签了的,没什么财产问题,顶多累死几个律师,有的折腾呢。”
林怀孝笑道:“他的婚姻状态是薛定谔式的,离婚和结婚两种状态叠加,你去问的时候,塌缩成一种情况,反正对象都是同一个。他精神好,有的是激情折腾。”
“重中之重,结婚以后还是要小孩,不然就是小孩子瞎胡闹,离了又结,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孩子是家庭的希望。”杜守拙说这话时,直截了当盯着杜秋,很明显要等她表态。
杜秋错开眼神,道:“这鱼不错,趁热吃,冷了就腥了。”她说的是黄鱼春卷,热锅热油炸到金黄,咬起来有脆响,可以免于再说话了。林怀孝就坐在对面,她朝他使了个求援的眼色。
林怀孝也拿了,但吃不了油炸,就用筷子戳开皮,夹鱼肉馅吃,“确实不错,大家快吃点。”
杜守拙咳嗽了一声,这是他要数落人的前兆,“要我说啊,你们也太任性了。”他的长篇大论只开了个头,就顿住了话头,盯着林怀孝直皱眉,“小林,你鼻血流出来了,要不要紧?”
林怀孝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人中一热,伸手去摸,手心全是血。他倒是镇定,随意说着没事,其他人倒是手忙脚乱起来,又是抽纸巾,又是叫服务生,连手机都拿出来,就差叫救护车。好在血很快就是止住了。饭是吃不下去了,杜秋提议她带着林怀孝出去散散步。
到了饭店外面,林怀孝借着路灯指了指杜秋的大衣,“不好意思,血弄脏你衣服了。”
“没事,习惯了,昨天也脏了一件大衣。”这话是脱口而出,林怀孝假笑起来,杜秋才明白是说错话了。
他一面笑,一面推开她搀扶的手,“你装的这么像,又是何必呢?最想让我死的人,不也是你吗?我要是明天突然就没事了,你吓都要吓死了。”
“你也不要这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紧张嘛,我又不是怪你。我都这样了,我爸还把我拖出来配种,你看我生气了吗?就事论事和你分析一下。你爸急着让你结婚,就是不想让你接班的意思。你想接班,就不能明着反抗他,但又不能结婚。那就只有耗死我了。我一死,你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杜秋轻轻叹气,道:“说的都是气话,你还是多保重身体吧。”
他又笑了,带着些沙哑,“我再生气也没你生气。你爸对你没指望了,就像我爸一样。”他指着路边的一棵树,道:“他们对小孩就像是种树,这棵树种下去不结果,他们就想是树的问题,想着砍掉了再种一棵新的。我们不行,就指望下一代了,他们都以为自己能长命百岁,那再培养一个孙辈还来得及。”他说话时眉飞色舞,似乎很开心。
“那一个孩子也不够他们分。”
“那你努力啊,他们只说要孩子,又没说一个就够了。”林怀孝耸耸肩膀笑,也不掩饰幸灾乐祸,“对了,声明一件事,我只是单纯要死了,不是不行了。你不想生孩子,也不能拿我当挡箭牌。我作为一个垂死的男人,需要维护我那垂死的尊严。”
“你还能耍嘴皮子,身体比我都好。”
杜秋朝他晃了晃打火机,见他没反对,就咬着烟点上火。林怀孝接了个电话,看一眼来电显示就微笑。他走开几步,背过身去接通,声音立刻柔下去,软绵绵含笑,“对,是我,刚吃完饭。你忙吗?”杜秋会意,立刻走远些,不去听他讲甜言蜜语。
两位父亲以为他们认识了十多年,算是半吊子的青梅竹马,有感情基础。其实都是一厢情愿,这么多年,要是能成早就成了。林怀孝另外有喜欢的女人,这事杜秋也知道,连女方的身份都打听过,是一位姓白的医生,他住院时认识的。
这电话打得很长,过了一刻钟也不停。杜秋抽着烟去看林怀孝,他只能用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正忙着拿纸巾堵鼻孔。小指上也沾到了血,怕染在身上,只能翘起来,捻一个兰花指。狼狈到可笑。
他也是不容易。可谁又活得容易呢?杜秋默默掐熄烟,走回车上。
第4章 喝咖啡不值,花二十块让帅哥给你泡咖啡很值
杜秋每个季度去医院做一次体检,她从二十五岁就有乳腺增生。要是别的病就算了,可她母亲就是乳腺癌死的。重走母亲的老路,连这点命运的惯性都抵挡不住,那她宁愿被车撞死。
她没找三甲医院的主任,名声太大的,找的人也多,要是碰到熟人,又是一桩麻烦事。她不想父亲那边听到任何风声。所以挑了个私立医院的年轻女医生,姓顾, 做事仔细妥帖,没什么城府。
顾医生拿了片子看,对杜秋道:“好像比上次严重了些,虽然还不危险,但也不是件好事。你最近生理期正常吗?”
“这两年就没正常过。”
“吃药的意义其实不大,还是需要你放松心情,保证睡眠。我看你的样子,好憔悴啊。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你有家族病史,你母亲是患这病去世的,遗传的因素还挺大的。 ” 她没发觉戳到了杜秋痛楚,继续道:“其实美国那边有技术,可以做基因检测,要是有问题可以提早切除。”
“不了,没这个时间。”杜秋顿一顿,继续道:“要是我好好保养的话,多久能怀孕?”
“我个人建议,五年内不要考虑这件事,孕期激素对乳腺的影响很大,更不要说哺乳期。反正你还年轻,都来得及。”
”确实,我也就随口一问,没这个计划。”她笑笑,林怀孝是等不起的,五年后她都能帮他上坟烧纸了。
“你最近好像压力很大,有什么事能说出来的话,最好好像倾诉一下,对身体也好。”
虽然是好心,但也天真了。烦心的事桩桩件件,就是不能诉苦,才会攒出病来,杜秋避重就轻说了叶春彦,带着些笑意,像当个笑话含糊过去。顾医生倒是为了她颇义愤填膺,道:“这男的什么人啊。拿了你的钱,还给他脸了。有话就说,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你应该直接和他说清楚的。”
“算了,反正也不会见面了。”
“你这人就是脾气太好了,许多闷气憋在心里,伤身体。”
“也不是脾气好,许多时候没办法。女领导到底和男领导不一样,男领导发脾气多了,别人会怕你。女的发脾气,别人反倒不信服你,觉得你果然是个女的,什么事都斤斤计较。”
“你真的是不容易。”
这就是局外人的好处了,说话能少一些顾及。杜秋装做若无其事道:“对了,我最近还听到一件事,挺离谱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挺严重,结果他家里反倒忙着让他找对象,先生个孩子。”
“这也太过分了吧。心衰严重的话,只有一两年的寿命,要是年轻人得了这病,家里人肯定很难过,怎么会忙着这种事?再说也不太有人愿意嫁给绝症病人。肯定是编的。你也要少听这种故事,没必要平白生气。”
“确实,我也觉得像是假的。”
杜秋在医院是关掉手机的,回到车上一打开,就有三条未接来电。她选了其中一个陌生的号码拨回去,是杜时青的家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