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分道扬镳, 任莹拎着藤箱的娇小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杨秋瑾跟着陈胜青父子出了火车,一看到外面低矮的楼房建筑,满是风沙吹动的灰扑扑街道,随处可见的马车、骆驼在道路上穿梭,街道上弥漫着一股牲畜粪便的味道,心凉了半截:“边疆的乌市就这个样子?”
连他们川省一个小城市都不如的感觉。
“乌市还在建设中,无数有志青年涌向这里进行建设,未来肯定会比我们那里更好。”
陈胜青拉着天佑躲过一辆疾驰过来的马车,示意杨秋瑾跟着他走去对面,“我们第二团边防部在更远的天山脚下,那里前几年比这里更加荒僻,条件更为艰苦,几乎没有人烟,在我们部队前后驻扎了近十五年,那里才逐渐形成一个小镇,这也是我一直没让你随军的原因。”
“我还以为你是嫌弃我,这才不愿意带我随军。”
杨秋瑾心里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多年的心结在此刻解开,穿着各色服装的少数民族群众从她面前走过,看到她跟在穿着军装的陈胜青身边,明白她是军嫂,都不约而同地向她露出友善的笑容。
边疆最大的城市之一——乌市都这样贫穷落后,那么陈胜青所在的边防驻地只会比这条件更差,他在信中所言都是真的,他之前并不是嫌弃她,不愿意带她来随军,而是那里的条件更加艰苦,他不愿意她和孩子过来吃苦。
“我从没有嫌弃过你。”陈胜青偏头看她,狭长的眼眸里,满是温暖的笑意,“从我决定娶你的那天起,你就是我认定的妻子,我怎么会嫌弃你。”
春日暖阳下,身穿军装的男人,在若有若无的风沙中,身姿格外挺拔,五官英俊的让人挪不开眼。
噗通噗通——心脏急速跳动,杨秋瑾的脸上染上一抹红霞,嘴角忍不住上扬,右脸颊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看起来十分娇俏,声音不自觉娇柔许多:“油嘴滑舌,以前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对我可冷了,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讲。”
“倒打一耙,明明是你不愿意跟我讲话。”陈胜青一脸无奈,“咱们新婚的那几天,我给你打水洗身子,你每回都要咬我一口,叫我滚蛋,我......”
“闭嘴吧你!”话还没说完,被杨秋瑾捂住嘴巴,脸红得都快滴血:“孩子还在看呢,你别瞎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时候他还个毛头小子不懂得节制,日日折磨得她下不了床,他却每天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给她打水擦身子,她看着他就来气,哪会给他好脸色看。
感情他俩是在这事上互相闹了个误会,现在说开了,杨秋瑾积压在心里多年在意的事情,总算一扫而空。
“妈妈,我好饿。”
马路对面的饭馆,有个戴着维族特色帽子,留着两撇胡子,长得高鼻碧眼,个头极大的中年大叔,正在在案板上熟练的拉着面条,往热气腾腾的锅里下面。
陈天佑被空气中弥漫的面粉羊肉香味勾的馋虫出动,一边流口水,一边指着那个维族大叔,小声跟杨秋瑾嘀咕:“妈妈,你看那个叔叔,长得好奇怪哦,他的眼睛怎么是那种颜色。还有路上走的那些人,他们穿得衣服怎么跟我们的不一样,那些人也长得奇怪。”
“不准用手指着人家,更不准议论别人的容貌!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杨秋瑾一巴掌拍掉陈天佑指人的手,虎着一张脸说:“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个多民族汇聚的区域,你说的那些人是维族、哈萨克族、回族、柯尔克孜族等等不同族的族人,以前你生活在内陆,没有离开过家乡,没见到过除了汉族以外的其他族人,没有什么见识去评论人家的外貌,妈妈不怪你。但这次之后你要给我记住,我们国家共有55个民族,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要和和睦睦,相亲相爱,你要再敢说些其他民族的人一些不好的话,看我把你的屁股抽开花!”
“对不起妈妈,我记住了。”她的力道不轻,陈天佑被她打得手背火辣辣的疼,委屈巴巴的道歉,“我以后不会再用手指指人,也不会再议论别人的外貌。”
“认错态度好,知错就改,孺子可教也。”陈胜青文绉绉的说完这句话,拉着陈天佑进饭店,“你想吃啥,爸给你买。”
“我要吃肉,好多好多的肉!”向来记吃不记打的陈天佑,一听这话,马上忘记刚才的不愉快,进店东瞅西瞅,点名要门口一个汤底滚滚,正在炖煮的羊肉锅。
“三位里面坐,看看想吃些什么。”店里马上有体型比内陆胖壮不少的哈萨克女服务员迎上来,她一边拿肩膀上搭着的帕子,擦着灰扑扑的木头桌子,一边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普通话询问他们。
“两斤手抓羊肉,一份大盘鸡,加三份拉条子。”陈胜青把包裹放在木桌下,看杨秋瑾母子一脸迷茫,不知道该吃什么,他直接拍板。
“拉条子三毛钱一份,搭二两饭票,大盘鸡七毛四一份,羊肉一块八毛钱一公斤,这是不用肉票的价钱,如果有肉票,价钱全都少一毛,同志你看......”
“我们不用肉票,直接给钱。”杨秋瑾连忙从随身背的布包里掏钱票给服务员。
这年头肉票有限,普通人一个月才二两肉票,这点肉票,塞牙都不够。
好不容易遇到不要肉票的饭店,杨秋瑾宁愿多花钱,也不用肉票。
“三位稍等,饭菜很快上来。”服务员清点好钱票,确认无误,就去后台下单叫饭菜。
杨秋瑾还是第一次下这种民族饭馆,晃眼一看,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店铺,十来张桌子熙熙攘攘坐满了人。
顾客大多是汉族人,少数是其他民族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大盘的食物,份量大的惊人。
“这里的饭店为什么可以不用肉票买啊?”杨秋瑾打量一番后,收回目光,低声问陈胜青。
陈胜青给她和孩子一人倒上一杯免费的枸杞红枣茶,“边疆畜牧发达,地广人稀,羊牛肉是很多少数民族的主食之一,如果这里也像我们那里一样严格执行肉票制度,那些少数民族肯定不同意,所以这里不用肉票,只要多加一两毛的钱,就可以想买多少肉就买多少肉。”
“真好,要是一直住在这里,岂不是想吃多少肉,就吃多少肉。”杨秋瑾有些羡慕。
“不用肉票只是因为这个饭店开在火车站前,国家给开的福利饭店,你要到其他地方买肉,还是需要用票,就跟火车上买肉菜饭盒,不需要粮票一样。”陈胜青解释道。
“我还以为这里真能不用肉票,想什么时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肉呢。”杨秋瑾大失所望。
饭菜很快上来,一盘用木盘子装的清水手抓羊肉,配一小碟椒盐,一份炒的红彤彤的大盘鸡,里面鸡块土豆洋葱给得十足,另外端来三份满满当当的面条,也就是拉条子,还送了一大碗免费的羊肉汤,都冒着热气,散发出迷人的香味。
“妈妈,可以吃了吗?”陈天佑饿得口水直流,却也记得杨秋瑾说得,大人长辈没有动筷,小孩子不可以先动筷子的教导,眼巴巴的望着杨秋瑾问。
“可以吃了。”杨秋瑾把切好的大块手抓带皮羊肉,稍微蘸了一点椒盐放在陈天佑的碗里。
陈天佑伸手拿起放进嘴里嚼,很快眼睛亮晶晶的惊呼,“妈妈,好好吃呀。”
“是吗。”杨秋瑾原本还担心陈天佑吃不惯羊肉的膻味儿,毕竟在先锋大队,他们是吃猪肉为主,很少吃羊肉,没想到陈天佑一点嫌弃的感觉都没有。
陈胜青往她的碗里也夹上一大块手抓羊肉说:“边疆大部分的羊在放牧的时候,除去吃正常的牧草,会吃罗布麻,甘草,野生枸杞叶、肉苁蓉等等药材,还会吃些碱土帮助消化,这样生长起来的羊,肉质很嫩,没有太大的膻味,比我们川省的羊肉好吃很多。”
杨秋瑾闻言咬一口羊肉,果然肉质鲜嫩,汁水丰盈,一点都不柴,还带着炖羊肉时一起放的丝丝胡萝卜甜味,配上椒盐,好吃的让杨秋瑾瞳孔地震。
她从未吃过这么鲜美肉嫩的羊肉,这跟川省那膻味很大的羊肉,完全是两个级别。
“这肉是真好吃啊。”她跟陈天佑一样感叹不已,一块手抓羊肉很快下肚,又抓上另一块肥美的羊肉继续啃着。
“喜欢吃就多吃点,不够咱们再买点。”陈胜青把两份白生生的拉条子倒进大盘子的大盘鸡里进行搅拌,拉条子很快被鸡肉里的红油染得红彤彤的一片,看起来就很诱人。
他把没搅拌的另一份白拉条子放在陈天佑面前,怕他不能吃辣,剩下搅拌好的面条则一分为二,重新挑起放在碗里,他跟杨秋瑾一人一碗。
“我也要拌一拌。”陈天佑把白拉条子推回到陈胜青面前,“我不怕辣!”
“你确定?”陈胜青挑眉:“边疆辣椒的辣味,不输于我们川南省。”
“我能吃辣!”陈天佑拍着自己的小胸脯说:“妈妈做得辣菜我都有吃,不信你问妈妈。”
杨秋瑾吃一嘴劲道热辣的拉条子,嘴里含糊不清说:“给他拌吧,我们川省的孩子,从小就吃辣,这点辣度,他能接受。”
这诨小子向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跟他说辣,他不会听你的,非得自己尝试,吃了苦头才会听。
她都这么说了,陈胜青倒嘴的话吞了回去,把属于陈天佑的拉条子拌好,特意多夹了几块鸡肉,递给他。
陈天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面条往嘴里送,一股浓烈的辛辣味,伴随着鸡肉的肉香,土豆跟洋葱混合的菜香,辣的他不停咳嗽,眼泪花儿直流。但是对上杨秋瑾看好戏的眼神,他硬生生的吞下去,含着眼泪,逞能说:“不辣。”
“不辣就好。”杨秋瑾给他舀上一碗熬得浓白喷香的羊肉汤,脸带戏谑道:“浪费食物是可耻的,既然不辣,要把属于你的面条吃完。”
于是陈天佑一边斯哈斯哈吃着拉条子,一边辣的眼泪直流,伸手擦着眼泪,不停的喝着羊肉汤。
一顿饭吃完,陈天佑的小嘴都辣红了,杨秋瑾压根就没有让他停下来不吃,或者要帮他吃,重新点一份的样子。
陈胜青默默地看着她的脸色,明白她这是在变相的收拾不听话的臭小子,他一路上已经见识过自家孩子有多熊,此刻只想说,杨秋瑾,干得漂亮!
吃完饭,陈胜青带着杨秋瑾母子转到乌市百货商店,购买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之类的日常家居用品。
东西太多,他们坐不了火车,陈胜青不知从哪找到一辆东风货运大卡车,一家人坐上货车后车厢,前往天山脚下的阿瓦地区。
从乌市到阿瓦,速度极快的东风货车都得跑一天一夜,除了中途停过两次,让陈天佑下车方便,其他时候一家人都挤靠在装满粮种的车后厢,在坑坑洼洼,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滩公路上孤独行驶。
等到了阿瓦地区,这辆卡车的司机跟他们不顺路了,他们一家人在县城略微歇脚,陈胜青找到一辆绿皮蹦蹦车,跟师傅谈好价钱,把所有的东西放在车上,一家三口坐在车后斗,车子向着陈胜青所在的边疆部队行进。
蹦蹦车,是一种铁皮三轮车,跟拖拉机有点相似,但速度比拖拉机快,平时吧主要装些轻便的粮食货物啥的,现在用来装人,人在车上要老命了。
这时候的路大部分是土公路,虽然边疆地区少雨,路面并不是特别的泥泞难走,到底沙石众多,车子晃动的厉害。
上车没过多久,杨秋瑾就蔫了,靠在车斗上,闭着眼,脸色惨白。
活泼好动的陈天佑也不好受,紧紧靠在她的怀里,一双黑亮的眼睛失去光泽,无神的看着蓝天上空飘着的白云。
陈胜青看他俩不好受,将母子两人一左一右揽进自己结实的怀里,让他俩靠着自己,比靠着硬邦邦的车斗舒服许多。
杨秋瑾感受到他的动作,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她实在难受,这个时候完全顾不上尴尬不好意思,任由他结实的胳膊揽着自己,闭上眼睛紧紧靠着,以免自己吐出来。
蹦蹦车一路叮叮当当的行驶,司机是个哈萨克族的年轻人,是边防部队附近一个国营农场的运输司机,一路上他闲得无聊,用浑厚的嗓音唱着哈萨克族歌曲,惊得在空中盘旋的苍鹰展翅远去。
偶尔会有装满建设边疆青年的车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路上还有附近村庄牧场的少数民族民众,赶着牛马车,或者成群的牛羊,在路上堵着。
陈天佑没见过这些风光,一开始还会兴奋的喊:“妈妈,快看,好多羊!”
到后来看到满地的羊屎牛粪,牧羊的人居然背着个胡杨背篓,把热乎乎的牛屎铲进背篓里装着。
陈天佑惊得合不上小嘴,闻到空气中传来的牛羊粪便味道,胃里更加翻涌的厉害,赶紧把嘴闭上,再没说过一句话。
一路舟车劳顿,下午六点左右,他们终于到达陈胜青所在的某部边防第二团驻扎地。
一下车,杨秋瑾腿软的都站不脚,幸好陈胜青就在她的身边,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小心。”
“yue~”杨秋瑾就着他的手,一脸菜色,蹲在路边大吐特吐。
陈天佑也好不到哪里,也蹲在路边狂吐不止。
“吐吧,吐出来胃里就好受了。”自己的妻儿遭受如此磨难,陈胜青有些心疼的给他们拍着后背。
“陈营长,你回来了啊。”两人刚吐完没多久,一个穿着军装,背后背着步枪的士兵看见陈胜青,从营地门哨前小跑过来,向陈胜青敬个礼。
他看见陈胜青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生得身形纤瘦,五官秀丽,梳着麻花辫,穿着有些土气,另外还有一个皮肤白净,眉清目秀,长得十分漂亮的小男孩,惊奇的咦了一声,“这是嫂子和侄子吧?”
“是。”陈胜青点头,向杨秋瑾介绍:“这是阮向明同志,是我所在营的一班班长。”
“你好,阮同志。”陈秋瑾向面前长得虎头虎脑,看起来老实憨厚的二十来岁小伙子点头。
“嫂子好!”阮向明站直身体,啪的一下给杨秋瑾行了一个军礼,“嫂子一路辛苦了。”
“也不是特别辛苦......”杨秋瑾被他这一动作搞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陈胜青拍了拍阮向明的肩膀:“阮班长,你嫂子行李多,你去叫两个士兵出来,帮我们拎包裹。”
“是!”阮向明抬头挺胸向他行个军礼,立正踏步,转身向营地跑去。
边防二团驻扎营地,不像军区那样拥有高大威严的建筑,外面修了一堵围墙,圈住里面一块宽大的区域,里面修建了部队营房、训练地、办公区、后勤区、家属区域等等,高墙前后门设立门哨,四面弄了塔楼,上面有士兵持枪携带望远镜在巡查,从外表来看,就是个普通的驻扎地,跟杨秋瑾想象中的高大上军区完全是两样。
阮向明去而复还,带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士兵过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帮着杨秋瑾拎包裹,跟在陈胜青的身后,往营地里走。
杨秋瑾两口空空的牵着陈天佑走进营房,入目之处全是种植的各种胡杨树、垂榆树、小叶白蜡树等等,一排排整齐的种植在宽大的广场上,每排树之间的距离大约有十米左右,参天蔽日的树枝,将远处修建的部队三层红砖办公楼及训练地很好的隐蔽起来。
家属院在营地右侧位置,跟部队训练地是完全分割开的,进去往里走了大概一百多米,就有一堵墙屹立分割,里面还有士兵把手内门,没经过批准,不允许家属踏进去一步。
陈胜青领着杨秋瑾母子往家属院方向走,一路引来许多士兵及家属惊奇的目光:“陈营长,我没看错吧,你居然把家属给带来随军了!”
陈胜青作为边防部队骑兵巡逻营的营长,一年之中,他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边防巡逻或者在外执行任务,他本人其实早在三年前就到达副营职位,按照部队对偏远边疆地区的各种优待政策,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申请营房,带家属来随军。
然而他一直没申请营房,就住在军官宿舍和边防哨所里,驻扎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英雄事迹,知道他如果不是三年前得那次错误,以他单兵作战王的能力及军功,他现在说不定都升到副团长了。
这样一个优秀的人,长得又英俊,还有文化,听说在老家听从父母包办娶了一个乡下老婆,他多年没回家,也没让家属来随军,许多人都猜测他根本就不喜欢乡下那个老婆,随时都会跟他老婆离婚。
为此家属院多少军嫂都动了心思,经常向部队打报告,把自家姐妹妯娌接到部队来玩,其目的是想让她们跟陈胜青多相处。
万一她们跟陈胜青看对眼,陈胜青跟他乡下老婆离了婚,那她们不就能当上军官夫人,怎么都比嫁给那些阶级工人、或者泥腿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