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陈胜青叮嘱,“路上小心,注意别让马跑得太快,那样你的双腿、屁股都受不住。”
“知道了!”杨秋瑾背对着他挥挥手,策马离去。
离开了部队,天边升起一轮朝阳,红彤彤的阳光撒满大地,让路边的作物都蒙上一层暖色的光芒,今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杨秋瑾用纱巾裹好头部脸部,只露出一双眼睛,骑着奔影在土路上慢慢行走。
本来她想载赵二凤一道去农场的,没想到赵二凤的小儿子昨晚受凉感冒,要去医院挂水,赵二凤去不了农场,所以今天是她一个人去农场工作。
奔影驮着杨秋瑾走过成片的麦子土地,已经半腿深的麦子绿油油的一片,随着晨风如波浪一般起起伏伏,麦地间的水渠里,雪水潺潺不绝,能听到不少青蛙和虫子,躲在水渠底下生长的草丛里叫。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青草香,杨秋瑾嗅了嗅,觉得奔影的速度实在太慢了,照这个速度下去,她到农场黄花菜都凉了,也就咬咬牙,扬起陈胜青给她的小鞭子,轻轻拍打奔影屁股一下。
“咴——!”奔影受惊,飞快的奔跑起来。
“啊,奔影你慢点!”杨秋瑾没料到它突然冲出去,身子往后仰,差点被甩飞出去。
手忙脚乱地握紧缰绳,记住陈胜青说得骑马要领,杨秋瑾整个身体前倾往下压,双腿夹住马肚,尽量让自己放松,与奔影融合一体。
或许是她的镇定感染了奔影,奔影疾跑出去一阵后,没有乱跑乱窜,也没有跳脚甩头,想把她甩下马的迹象,只是按照杨秋瑾指定的路线奔跑前进。
风在耳边吹,景色在倒退,杨秋瑾穿得素色长衣被风吹得鼓鼓的,整个人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像在风中飞行。
感受到奔影已经镇定下来,杨秋瑾心中没有了紧张害怕,她试着让自己坐直身体,伸手一只手,感受这边疆的自由之风。
风从她指尖吹过,麦浪也随之起伏,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层层叠叠雄武巍峨的天山群山,在旭日阳光折射之下,美的像一幅油画。
条件艰苦的边疆,原来这么美。
杨秋瑾深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心中默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嫁的男人守着边疆,爱着边疆,她也会跟他一样,深爱这片土地,为建设这片土地而奋斗,要有牛鬼蛇神敢阻拦她,她遇神杀神,与佛杀佛。
天山农场第二连队仓库管理处,一群穿着列宁服、中山装,看起来就是农场干部的十来个男男女女,正站在仓库前的大坝,等着杨秋瑾的到来。
一个头发有些秃顶,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很不满道:“这都几点钟了,韩连长,你推荐的人怎么还不来?这样消极怠工的女同志,真能担任你们连队的统计员?”
“冯副场长,不要着急,现在不到八点,还没到上工时间。”韩永信穿着一身半旧的解放装,站姿笔挺的立在众多领导身边,神色淡淡道:“杨秋瑾同志住在边防部队,离我们农场距离有点远,我们作为兄弟团部,要给这些吃苦耐劳的军嫂一些理解。”
韩永信在刻意强调杨秋瑾是军嫂的身份,无论在场多少人对杨秋瑾不满,在国家优待政策之下,再多的不满也只能自己忍下。
冯升看韩永信一眼:“既然是军嫂,她为什么不在边防部工作,反而跑这么远来我们农场工作?”
农场但凡轻松点的岗位就那么些个,基本都被他们这些老兵油条子给占着,韩永信突然要他妹夫换成一个军嫂来填补,这是明摆着跟他开战,跟他作对啊。
韩永信懒得跟他解释:“这个问题,您还是亲自问杨同志吧。”
冯升正要发作,忽然听见老赵喊:“来了。”
众人一同抬头,看向远处连队的主道,那里出现了一人一马。
成片绿色田野之间,一个身穿斜襟素色春长衫,脸部头部被一条红色纱巾裹得严严实实,身形曼妙的女人,正骑着一头黑灰色的高头大马向他们这里行进。
那马奔跑的速度极快,女人坐在马背上,衣服随风飘起,马背上纤瘦的她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从马背上掉下去,她却没有丝毫的慌乱,眼神十分的从容淡定。
那份如古时女侠英姿飒爽的模样,如果不是知道她是内陆人,基本没骑过马的身份,在场所有人都会认为,她就是生长在边疆草原上,豪迈厉害的少数民族姑娘。
杨秋瑾老远就看见仓库前站了一溜的人,心知是陈胜青昨天的话起了作用,翟书记领着一帮人给她撑场子,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
将马停在距离他们十米的位置,从马背上利索跳下去,把奔影栓到仓库边一根木头柱子上,杨秋瑾把头上的纱巾取下来,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面孔。
她笑着走过去,跟大家打招呼:“翟书记、韩连长、张支书,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不晚,不晚,时间刚刚好。”张支书笑眼咪咪。
韩永信话不多,点了下头,没吭声。
翟书记则打量了一下树桩旁边的马,“杨同志,你这马哪来的?”
“我丈夫昨晚带我去了托木峰山下的哈萨克游牧村庄,从一位名叫巴特的大哥家里牵得马。”杨秋瑾如实相告:“那马是我丈夫几年前驯的野马,一直寄养在巴特大哥家,我骑得马,是它的孩子。”
翟书记恍然大悟:“以陈胜青的本事,他确实会干这种事情,他们边防部有几头好马,都是他驯服的。”
矮胖的刘小山撇撇嘴道:“再有本事又怎么样,你一个女人骑这种马,纯属糟蹋。咱们农场用来生产的牛马都不够,你倒好,骑着这样好的一匹马,以后你的马是不是还要吃掉我们的庄稼。”
“你是刘小山?”杨秋瑾斜倪着他,嘴角挂起一抹冷笑,“主席都提倡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报纸上到处是女同志在各行各业工作发光的优秀报道,你有啥资格看不起女同志!咋滴,你不是你妈生的,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啊?
就你这样看不上女同志的臭裹脚布,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二连连队仓库统计员的!连主席的话都敢不听,我看你就是反、革、命份子,就该让小红兵来好好查查你的底气!
再说了,农场牛马那是农场的事情,我骑得是我自己的马,怎么就碍你眼了。我的马屁都还没放一个,你就开始造谣我的马要吃庄稼,我要是造谣你偷粮卖粮,不出三天,市政监察办就会来农场查你,就你这臭德行,你迟早得吃枪子儿!”
今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陈胜青就跟杨秋瑾讲了一下被他击毙掉的刘文山亲戚关系。
刘小山跟刘大山,一胖一矮,名字反着取,刘小山是胖子,刘大山是瘦子,他们跟刘文山是堂兄弟。
这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兄弟关系非比寻常,刘文山被毙,他们得知消息后,扬言要杀了陈胜青报仇,结果四年过去了,他们都没放个屁。
杨秋瑾既然决定要在天山农场拿到话语权,这些人肯定要跟她作对,把她往死里整。
反正他们之间不共戴天,她也没必要对他们客气,有机会踩他们,那就使劲的踩!
她批噼里啪啦一通骂,直骂得刘小山跟其他人都楞在了原地,刘大山更是脸色惨白,神情慌张,因为杨秋瑾一语中的,他们这些年的确没少干偷粮卖粮的事儿。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同志。”人群中,冯升脸色阴沉的看着杨秋瑾,“刘小山同志说你一句,你说他十句,看来韩连长找得人厉害的很。”
“先骂着先贱!我不过是以牙还牙。”杨秋瑾脑海里盘算了一下冯升跟刘小山兄弟之间的关系,知道他是刘小山的大舅哥,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冯副场长不必挖苦我,自古以来官官相护最是可恶,您的妹夫如此轻视、造谣女同志,您不但不对其多加约束管教,反而对我阴阳怪气,难道天山农场的干部都是任人唯亲?从内部开始腐败?我觉得很有必要写封信到区督查办,好好查查天山农场的作风问题!”
这下所有人脸色都变了,这年头时局本就动荡不安,一个企业单位,在位者不可能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要杨秋瑾这个刺头真写信举报到阿瓦地区的市政督查办去,那他们农场一帮领导,不死也得脱层皮!
杨秋瑾是三代贫农成分,祖上爷爷辈,曾有过入伍打鬼子的经历,只不过没打两年就成了残疾,退出队伍,回家养病没几年就病逝。
杨秋瑾接受过初中教育,丈夫是部队军官,曾经立过大功,前途无量,她本人可以说是又红又专,她要去举报,陈胜青再到军部首长那边说些话,他们农场只怕.......
想到这里,人长得高头大马,名叫曹俊,实际脸上皮肤坑坑洼洼,看起来特丑的农场厂委干事,给刘小山几人使了一个眼色,笑着道:“杨同志言重了,今天翟书记叫大家来,是给你丈夫面子,按照他得要求,让刘小山同志当面跟你做工作交接的,不是来吵架的是不是。你消消气,先接手工作重要。”
他的长相就让杨秋瑾感到不舒服,杨秋瑾没忽略掉他眼中的算计,也不想第一天上班就弄得大家都难堪,于是顺坡下滑,“你说的对,把第二连队的账本交出来吧,给翟书记、韩连长、张支书都看看,他们要觉得没问题,我再看账本。”
翟宏博能坐到团长也就是农场书记的位置,政治人品各方面,那必然是过得去的,以他现在的地位,他不可能一直包庇刘小山这样的小职员。
而张支书跟韩永信能提出让她顶替刘小山的职位,想来这两人是跟刘小山一众人有过节,甚至是有仇的。
让他们三人看账本,她看刘小山一干人能搞什么鬼!
刘小山直觉不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昨晚跟曹俊、冯升等人撺掇好的说辞,这下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不情不愿地把账本交了出去。
天山农场已经开设十多年,韩永信所在的二营二连连队仓库账本,按理来说,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至少有十二本以上的厚册子账本,密密麻麻记录连队各项收支入才对。
然而刘小山就拿出三本账本,上面啥都没写,就用圈圈圆圆画着一些图案。
翟宏博看得火冒三丈,啪的一下将账本全都拍到刘小山的脸上:“这就是你这么多年来记得账本?!我就说你们二连每年的粮食纳税跟其他连队不成正比,你们还赖说是种子不行,土地不行,天气不行,你给我解释解释,你这上面画得是什么?这完全就是一笔糊涂账!”
“书记,你甭管上面画得是什么,我能看懂就行,咱们连队这些年的粮食收入,可没什么问题。”刘小山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刘小山,你可真能啊!”翟宏博冷着脸,把矛头指向冯升,“冯副场长,这就是你当年力排众人,在场委说的,你那很有本事的妹夫!你让他上任连队统计员,跟我拍胸脯说他干这份工作绝没有问题,他果然本事大的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你很信任,从没有过问连队账本,现在看来,你这个副场长做久了,是觉得庙小容不下你了!”
冯升冷汗直流,“翟书记,你听我解释......”
翟书记压根不想听,“刘小山,我给你半天的时间,把这些年的账目给我补齐,你要补不齐,账目对不上号。”
他说着眼睛微眯,“等着被抓吧。”
刘小山先是一懵,后是腿软哭嚎,“翟书记,都过这么多年了,我倒哪去补账本啊!”
他这些年跟他大哥、叔伯、曹干事等等一帮人偷粮卖粮,各个都赚得盆满钵满,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原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哪知道韩永信跟张支书一直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时隔多年以后找来杨秋瑾破坏他们的好日子!
如今翟书记铁了心要查办他们,冯升替他挡枪子的事儿也拿捏不住他了,刘小山感觉天都要塌了!
昨天他们一伙人密谋大半宿,还没实行计划,就折在第一步的账本上,这可怎么办!
第35章
刘小山当然补不齐账本, 因为这些年他压根就没记过账,全都稀里糊涂的划过,第二连队的仓库像是他自家的一样, 他想拿什么东西就拿什么东西, 哪会记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装模作样翻遍了仓库统计员的办公小房间, 什么东西都没翻出来, 而翟书记一帮人还在外面虎视眈眈的盯着。
刘小山顶不住了, 悄悄给自己大哥递眼色,让刘大山找冯升他们想想办法。
冯升道:“能有什么办法,翟书记是铁了心要治你二弟, 咱们不可能为了你二弟栽在这事上, 你去劝劝你二弟, 让他认下这件事情。只要他肯认下, 不牵连其他人, 我们会给他老婆孩子一大笔,让他们好吃好喝衣食无忧一辈子。要是他不认, 还想着拖我们一起下水, 那就鱼死网破, 全都一起接受调查,在监狱里过一辈子,谁也别想好过!”
刘大山把话传给刘小山听, 刘小山不甘心道:“凭什么那个女人一来,我就得吃官司坐牢,昨天不是说好要把那女人赶走, 咱们继续在二连队当土地主?今天一个个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这么多年我们兄弟偷粮卖粮, 把他们养得满肚子肥油,现在出了事就让我去顶包,凭什么!”
“二弟,你不顶,大宝他们娘仨就得饿死啊。”刘大山苦口婆心劝道:“二连队的仓库这么多年是你在管理,你在偷粮卖粮,其他被私吞的物品都是从你手里出去的,你要指认曹俊、冯升、富贵叔等等跟你同流合污,你有证据证明他们干过吗?你就空口白牙的说,谁都不相信,还不如老实认了,反正这些年你捞了不少油水,包里鼓鼓的,你把钱交给咱乡下的妈管着,曹俊他们再给弟媳一笔钱,养着你俩孩子,你关个十年八年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刘小山没了话头,陷入沉默,仔细分析其中利弊,没过多久,他走出小屋子,在翟书记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认错。
翟书记自然责骂他一番,叫他交出仓库钥匙,再叫来保卫科的人,把刘小山带走接受厂委调查。
杨秋瑾全程眼观鼻鼻观心,任由翟书记跟韩永信、张支书他们来处理此事。
刘小山能干这么多年的糊涂账,杨秋瑾不信翟书记没有耳闻,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装傻充愣这么多年,不过今天有她在,不把这件事处理好,她是不会接下这份烂摊子。
翟书记拿到钥匙,打开连队的两个大仓库,里面密密麻麻用麻袋堆着一堆粮食,还有一些日常用物,外表来看,没有多大的问题。
曹俊对杨秋瑾道:“小杨同志,刘小山贪污已成事实,仓库就剩下这些东西,你看,要不要找两个人帮你清点东西?”
他指着一个面相老实的女同志说:“让小宋帮你吧,她力气大。”
被喊到名字的小宋,名叫宋招娣,长得倒是水灵灵的,身上穿着一件半旧带补丁的灰色斜襟袄裙,被曹俊推出来以后,看杨秋瑾的眼神怯生生的。
杨秋瑾从上到下仔细看宋招娣一眼,发现她颈子、手腕上有不能言说的痕迹,眉头一跳,转头看着曹俊道:“我的确需要人帮忙清点东西,不过光我和小宋两个女同志,怕是搬不动成吨的粮食口袋进行检查。”
她顿了顿,又看着韩永信道:“还请韩连长找几个民兵同志,帮我把粮仓里所有的粮食、还有其他杂物全都搬出来,我要一样一样在大家的见证下,进行检查登记在本子上,再顺便把两个仓库打扫一下,看看有没有被老鼠咬坏的地方,进行修补。”
“小杨同志,这怕是不大合适吧?”韩永信刚想说好,曹俊抢先道:“这仓库的粮食少说也有十来吨,其他诸如煤炭、布头、洗衣用品等等堆了一大堆,你要一袋一袋,一样样的检查,那得盘点到猴年马月。”
“曹干事,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既然接手了统计员工作,那自然要把仓库里所有的货物仔细清点,盘写在册,才能样样清楚,不跟刘小山一样,做成糊涂账。不然韩连长叫我来干什么?我来成为第二个刘小山啊?”
杨秋瑾望着眼前看似满当当的仓库,对狗急跳墙的曹俊似笑非笑,“曹干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莫非,这仓库有什么猫腻?”
众人都把目光看向曹俊,曹俊冷汗直流,打哈哈道:“我就是做个建议,听不听是小杨同志你的事,呵呵。”
“谢谢你的好意啊,我选择不听。”杨秋瑾朝韩永信招招手,“韩连长,找人吧。”
韩永信没有二话,很快找来七个身强力壮的民兵过来,按照杨秋瑾的意思,把仓库所有的东西都搬仓库前的土坝上,让杨秋瑾一样样检查。
杨秋瑾从仓库右侧统计员办公小房子里,找到一本发黄发旧但没写过字的本子,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只钢笔,对大坝所有货物进行一一分类登记。
七个民兵从杂物到粮食,分批搬出来,吸引不少准备上工的农民职工、职工家属、知青们过来观看。
这个时候本该是大家上工的时间,由于分配工作的韩永信在仓库处理刘小山的事情,没人分发工作,大家伙儿一听说刘小山被抓了,都过来凑热闹。
人聚集的越来越多,土坝前按照杨秋瑾分类登册的货物也越来越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黑脸的民兵走过来对韩永信说:“韩连长,不大对劲。”
韩永信见杨秋瑾看过来,没有避讳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