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最近有笔钱收不回来……他有点着急,心情不好……”
顾西穗的妈妈是个家庭主妇,根本不擅长撒谎,也不擅长隐瞒。顾西穗也知道,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联系了一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小学同学,毕竟有关一座城市的富豪的小道消息,本地居民才是最清楚的。
然后顾西穗就遭遇了她人生打击最大的一天,她特意借了小学同学的账号,登陆了QQ群,看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顾家的状况,包括并不限于“几千万肯定是跑不掉的”、“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啦”、“昨天她妈妈还跑到我们行里借钱来着,都跪下了!”“顾西穗是不是还不知道啊?”“哈哈哈哈哈哈让她一天到晚在网上炫富”……
最刺激的是,聊到一半,那个群居然直接被关闭了。
顾西穗坐在电脑前,脑袋嗡嗡乱响,北京时间的下午两点,伦敦的太阳正在升起,她拉上了窗帘,闷着头在网上搜消息,自始至终都一知半解,但还是越看越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手指发麻,仿佛正在移动鼠标的手根本就不属于她,只是机械式地从一个网页到另一个网页。
P2P。
这是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的词。
两个小时后,顾西穗就订好了回国的机票——其实她当时已经进入到一个以华裔设计师为主导的品牌的面试了,但也顾不得了,匆匆收拾行李离开,到了机场才写了封mail跟该品牌的设计师解释,设计师则回复希望她一切顺利,并表达了一下她的惋惜之情,说希望能有再次合作的机会。
然而顾西穗却预感到,她这一走,应该就回不去了。
一语成谶。
第18章 玩弄钱的人,终将被钱玩弄
顾西穗也不确定她是不是跟大多数人一样,从来没关心过家里的经济,抑或是人人都知道,唯独她不知道。
在她成长的岁月里,她父母数度感慨,如果她是个男孩儿就好了,那她父亲就可以带着她出去谈生意了,也有个帮手。
可能就是因为这些碎碎念,导致顾西穗对接班或者做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
直到这次回到家,她才发现,她爸一个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居然对经济一无所知!这件事给她带来的冲击力,远比她家正在面临的问题还要大。
顾常顺就是那种别人干什么,他就跟着干什么的投资人,2015年股灾,他损失了一千万,2016年网贷借款开始流行,他又把钱放到了P2P平台上,一开始赚了不少,于是本金越追加越多……到2017年的时候,居然扔了六千万进去。
那六千万可是他的核心现金流,只要一周周转不过来,他后面的那些生意就全都卡死了,跟追尾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地集体坍塌。
查了查公司的账目,顾西穗才发现,什么公司工厂之类的,他好久都没管过了,毕竟远不如炒房和投机来钱快。坏账烂账一大堆,利润养贷款,贷款养生产,而其他的,早就被她家里那堆亲戚蚕食一空了。
银行给他的贷款利息是4.5,工厂利润为3.5,P2P给的是20%的回报率——你说他会选什么?
顾常顺如他的名字一般,半生顺遂,一路向上,哪里遭遇过这种冲击?居然继续跑去银行继续贷款,银行不给,他就去找他那堆亲戚……
他富的时候家里人来人往,人人都奉承着他,穷的时候,最好的兄弟也开始闭门不见,一气之下,顾常顺血压飙到两百一,当天就进了医院。
顾西穗的妈妈每日以泪洗面,顾西穗则临时恶补经济学,到了那会儿才发现她爸跟钱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却从来没有搞懂过钱是什么。前半生之所以过得不错,纯粹是运气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浪潮,比很多人多了一点冒险精神,一点想象力,就成了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了。
顾西穗则根本理解不了P2P这种东西,贷款有准入门槛,是符合经济学常识的。小额贷款则不然,对面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乎信用?
更要命的是,这社会究竟有多少人,会为了几千块钱,选择贷款?
玩弄钱的人,终将被钱玩弄。一夜之间,顾常顺半生的积累就消失殆尽,什么也不剩下。
这就是九十年代发家的小生意人,什么“家族企业”,什么“民营企业家”,什么“纳税大户”,都是叫着玩的。
上一代人靠运气和莽撞,到了顾西穗这一代,就得靠知识了。
她突然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吃不好,睡不者,眼皮子突突乱跳,努力让自己稳住神,该研究的都研究完了,下一步也都盘算好了,才去医院跟她父亲商量:“家里的房子我准备都卖了,其他的投资也都要卖——我不管你亏了多少,或者有多不甘心,但你得搞明白,那笔钱肯定是要不回来的。再闹下去,自己都会搭进去……现在卖了还能留个全尸。”
她细细地解释给他听,也不确定他能听懂多少,他只是戴着呼吸器,不甘心,又气恼地瞪着她。
顾西穗想起她小时候,她爸爸带着她跟母亲去香港逛街,顾西穗看中了一条小裙子,售货员扫了他们一眼,大概觉得他们买不起,就不耐烦地报了个价格。就连顾西穗都能感觉到来自售货员的歧视,紧张地看向自己的父母,而他爸爸也是用同样不甘心的眼神看着售货员,之后只说了四个字:“我们买了。”
那一天,他不管不顾地指着店里所有的裙子说:“你还想要什么?继续看,我们都买了!”
“真的呀?”顾西穗喜出望外,问:“全都能买吗?”
“能!”他说。
要退回去想,顾西穗才能想起她爸当时就是在逞强,两千块的裙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拿两件就他开始紧张了,顾西穗却选了四件。
顾西穗的妈妈还想拦着,顾常顺却什么什么都没说,佯装无事地买了单,并在在顾西穗雀跃的笑声里,终究是快乐地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仿佛一切都是值得的。
2017年,顾西穗早已不再是一个沉迷公主裙的女生,为了工作和生活方便,她几乎只穿裤子。
那一天,她穿着自认为能让她显成熟的白衬衣和卡其长裤,盘起头发,装成大人的模样,把一张又一张的打印纸递给她父亲,很平静地说:“工厂我也要关掉,海货已经赚不了钱了,未来中国人的饮食习惯是健康和方便,年轻人没多少喜欢鲍鱼的,将来就更少了。我看了一下,从13年开始,工厂的订单就开始下降了,现在你现金流断了,不如趁现在关上好了。”
ICU的血压监控又滴滴了起来,顾西穗连忙按铃,叫医护人员过来,到了那时候才发现,鲍鱼才是她爸的信仰,那毕竟是他发家的基础,他可以接受穷,却无法接受鲍鱼的过时。
他恼怒之极,看着她说:“你一个女孩懂什么,要是……”
顾西穗不慌不忙地说:“那你在咱们家的亲戚里选一个儿子好了,看看谁合适,你们整个顾家连个能考上大学的人都没有,如果你觉得我这么多年的书都白念了,就找个你觉得可信的来帮你决定这些,你选好了跟我说一声,我今晚立刻走,你的钱我一分也不碰。”
血压一七六,血压一八一,血压一八二……
顾西穗紧张地地看着数字升上去,一八三,一八六……然后在超过一百九的时候,她跟顾常顺都屏住了呼吸,瞪着对方。
最后是顾西穗先败下阵来,捂着嘴巴颤抖地叫了一声“爸”,想起那些亮晶晶的小裙子,眼泪汩汩而下。
而顾常顺也是老泪纵横,过了好久,才别过脸,点了点头。
那是顾西穗第一次拿到家里的财政大权。
结果却是个巨大的烂摊子。
她当机立断地把家里在广州深圳等地的房子全都卖了,该填的窟窿都填上,该关的工厂都关上,遣散了所有员工。
那一年,她从一个天真的小公主变成了开始知人世的大人,跟银行谈判,跟工人谈判,跟政府谈判。
她自己都惊诧于她居然有那么大的潜力,从头到尾都不卑不亢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小女生,坐在桌前跟工人代表商量遣散费用,桌子对面一堆老男人,桌子这边就只有她跟律师两个人。说话时小腿肚都在打颤,也想过如果他们暴走的话她要怎么办,时不时瞥一眼身后的窗户,想的是,只要有人动手,她就直接打开窗户跳下去,这里是三楼,还不至于会摔死。
但是幸好,她运气不错,有人发火的时候,一些老工人拦住了。
毕竟,他们中许多人是看着顾西穗长大的,他们喜欢她,是因为她乖巧懂事,是个标准的好女儿、好女孩儿、好学生……
那些“好”救了她。
他们虽然不服,但也没有刁难顾西穗,只是一遍遍地问:“你爸什么时候出院?让他来跟我们谈!”
而顾常顺那时候因为脑淤血进了手术室,所有人都觉得他挺不过这一关了,顾西穗的妈妈跪在工厂跟大家解释:“不是不管你们……就是老顾也不太行了,我女儿还小,你们有什么事来找我……”
顾西穗还在那里扯着她妈,大叫着:“你不许跪!给我站起来!”
最后也不过是跑到角落里大哭,哭完了才出来继续跟工人谈。
……
然后等所有事情都解决了,父亲也熬过了那一劫。顾西穗只留下了一套海边的“酒店”没卖,因为那是顾常顺的宅基地,小时候,顾西穗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如果那里也没有了,那顾常顺的人生就彻底完蛋了。
人们看到他们家都那个样子了,也就不再苛责了,默默领了补偿金离去,工厂卖掉,设备卖掉,最后剩下两百万,顾西穗都不敢让她爸拿着,放进自己账户,顾常顺也没说什么。
从几万块存款,到一度踩了几个月“身家过亿”的标准线,再到十八线小城市不值钱的房子两套,外加那两百万顾西穗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动的现金……这就是顾常顺的人生。
而顾西穗则跟大部分人一样,去找个工作,想办法养活自己。反正她也过了二十多年的好日子了,没什么可抱怨的。
那一年,中国的GDP是827122亿元,经济增速为6.9,北京SKP的营业额为7.91亿元,跻身世界前三。中国人正在不断用惊人的购买力震惊世界,大牌们也不断地布局中国市场,想充分挖掘这块土地。
然而顾西穗已经对奢侈品或服装或包包都没什么兴趣了,去甲方太累,她又想离家近一点,就在一种很割裂的状态下发了简历给太初。
一周不到的时间,她就接到了HR打来的电话,她打起精神去面试。
其实面试还没结束,她就知道那份工作是属于她的。
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过后的几年,她才更震惊地发现,这样的生活,居然也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
第19章 经济好的时候,人们会错把机遇当成是个人能力,经济差的时候,又会把所有的归咎于是自己不够努力
刘灵经常说,经济好的时候,人们会错把机遇当成是个人能力,经济差的时候,又会把所有的归咎于是自己不够努力。
对于顾长顺来说,是前半句话,而对于顾西穗,则是后半句。
对年少时的她来说,她对未来的设想肯定不是揾一份工,赚一点钱,每天也不知道朝几晚几地混日子,半夜两点还在对着电脑写方案。
她从来都没跟人说过,当年她母亲那一跪,就彻底把她的小布尔乔亚魂给跪没了,什么体面尊严奢华浪漫……从此都跟她没关系了,她既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个时代,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唯独在夜深人静时,才敢把那个藏在庸庸碌碌生活之下的那个小白富美的灵魂叫出来,让她陪顾西穗聊聊人生。
结果那个小白富美总是问:“喝一杯吗?”
顾西穗就说:“好!”
她站了起来,本想去厨房里拿出一罐冰啤酒,结果打开冰箱后,看到的却是那瓶有关下午两点半的葡萄酒。
——午夜两点半也是两点半。
顾西穗犹豫了一下,才它从冰箱里取了出来,用简易的开瓶器切开外包装,螺丝形状的钻头拧进去,再拔出来。
深夜里,瓶塞移除声音仿若自暴自弃地庆祝,又像是哀鸣,回应着这城市里所有睡不着的人。
就这么着吧,诚如刘灵所说,过去能有什么好想的呢?
过去唯一的意义就是过去了。
而2018年,则权西森刚刚回国的年份。
顾西穗以为的跟权西森第一次相见,并不是真正的第一次相见。
他们第一次见到是在2018年的夏天,有一天大雨,权西森正好经过太初,没带伞,就进去躲雨去了。还在门口等雨停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衣着陈旧女人领着一个孩子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快要揉烂的宣传单问:“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那个抽奖是不是在这兑啊?你帮我看看,我们家孩子是不是抽中了?”
那是疫情之前,顾西穗似乎刚揽大局,旁边站着一个一脸严肃的男人,在跟顾西穗交待着什么。
顾西穗就跟其他刚担大任的女职员一样,诚惶诚恐地听着,等那个男人走了,才挺直了身体,假装是奢侈品商场的门面,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期间看到权西森湿淋淋地进来,也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然后是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人家跟权西森不一样,好歹还带着伞,紧张地收了伞,似乎也不大明白门口那些马啦、双C啦、棕色的小花花之类的意味着什么,保安以一个冷酷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拦截了那对母女,说:“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那母女却在店里扫了半天,最后把目光落在顾西穗身上,走过去问了那个中奖的问题。
——其实顾西穗的长相在权西森看起来,并不算一个太好相处的人,有点冷冰冰的。等那对母女走向她的时候,权西森才发现,噢,原来她只是对他冷冰冰的,对那对母女,人家笑得挺友善的。
权西森像看热闹一样地望着她们。
彼时的顾西穗,看起来非常盛气凌人,精致的眼妆,眼线挑上去,大红唇,倒梯型的下巴,看起来倔强又坚毅,尤其是在听那对母女说话的时候,努力按着她的不耐烦——同这城市所有女人一样。
就连权西森都知道,那对母女要找的应该是位于东塔或西塔的写字楼总部,他以为她会一句话打发她们的,但是没有,她很详细地指示了一下去写字楼的路线,确认她们听明白了,才让她们进去。
那时候权西森也只是觉得,这是个好人而已。
谁知道那对母女走远了一些,顾西穗突然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又追了上去。
权西森紧随其后,看到顾西穗拦住那对母女,叮嘱说:“你到了以后就说你要现金,不要兑换券,他们会扣你的税,到手后应该是八千左右——但千万记住了,一定要现金,他们不给你就凶一点,说你要叫记者……”
权西森到那个时候才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