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也非常非常突兀。 齐明辉看了一眼就明白顾西穗在说什么了,叹口气道:“我去找她聊聊好了。”
然后又说:“你最近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情吗?今天好像特别漂亮。”
“我真的会投诉你性骚扰的。”
顾西穗兀自往前走着,进入太初的三楼。之前在上海谈下来的运动品牌已经正式进入了太初,她需要亲自看一眼陈列,确保能引起顾客的兴趣。
“所以私底下平价女性的长相也不礼貌,夸漂亮也不礼貌,那到底应该说什么?”
“学会闭嘴很难吗?”
研究了一会儿三楼的布置,顾西穗又面无表情地上了下行扶手电梯,齐明辉还是笑嘻嘻地跟在她旁边,说:“那今天跟建筑公司的会议你肯定很喜欢,来开会的是当初参与过广州大剧院项目的女建筑师。”
顾西穗扬了扬眉——众所周知,广州大剧院是由女性设计师设计的,是第一位普利兹克奖女性获得者扎哈·哈迪德的作品,顾西穗非常喜欢她。
她顿时对下午的会议产生了期待。
“我可是为了你特意申请的女性建筑师……”
顾西穗翻了个白眼,别开头,朝下面扫了一眼,却又顿住。
他看到权西森正在夹层的咖啡馆,悠然地望着他。
这让她想起他们第二次还是第三次相见的场景,当时他也是坐在那里,她在楼下,抬头看向他;现在她却在上面,需要他抬起头来。
她忍不住就笑了。
他扫了顾西穗旁边的齐明辉一眼:齐明辉西装革履地站在顾西穗旁边,完全是讨好的模样,注意力全都在顾西穗身上,顾西穗则是一脸的不耐烦——
权西森的目光甚至没在他身上停留一秒,就笑了。
顾西穗则在心里啧了一声,好家伙,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啊?也太傲慢了吧?
他则晃了晃手里的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之后站起来离开。
齐明辉也正往下望着,问:“男朋友?”
“不关你事。”
顾西穗下楼,径自走到刚才那张桌子上,拿起上面的盒子,打开,是她情人节时说过的,想要的那种带点初恋感觉的银质项链,细链条,坠着一个小圆片。
顾西穗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诶?你什么时候下来的?小圆豆呢?”Candy见到顾西穗就走了过来说:“我还以为他要等你一个下午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顾西穗则皱眉问:“小圆豆是什么鬼?”
“他有一天说我长得很像平豆,我就说他是小圆豆。”Candy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说:“你管管他!不许叫我平豆!”
“……是……咖啡豆吗?”
“对啊。”
“我听不懂,也不想管,你们俩的事你们俩自己解决。”
顾西穗无语地摇着头,他们俩的脑子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是怎么找到咖啡豆当喻体的?
她只是愉悦地拿着盒子离开,并吹了声口哨。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像这样悠闲地坐在咖啡馆里等顾西穗出现,逐渐越来越少。
四月结束后,他们就进入到了说不清谁比谁更忙的阶段了。
五一假期之后,梦玲电器宣布裁员30%,互联网上又是人心惶惶,然而梦玲的股价却涨了7%——
顾西穗那个时候才知道资本的残酷,所有人都知道,削减成本能增加利润,至于那些失业的员工,谁在乎呢?
而权西森回到佛山时,姚梦玲刚签完通知。她特意穿上了当初梦玲上市的那套玫红色的垫肩西装,把钢笔往前一扔,见权西森进来了,就说:“你来得正好,陪我吃饭去。”
“你想吃什么?”
“吃个沙县好了。”
权西森笑了笑,沙县,穷人最好的朋友。
权西森坚持认为沙县才是中国第一连锁餐厅,在梦玲最忙的时候,权西森几乎就是靠着沙县度日的,吃到最后竟然吃出感情了,去德国时,曾一本正经地考虑过要不要把沙县引进欧洲。
而如今想找个沙县居然也不容易,权西森开着车到处兜着,所见之处全是已经关门或者即将停业的店铺,市景萧条得让人扼腕。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着的,母子两个人进去,在昏暗的灯光下坐下,点了汤、云吞、蒸饺、米线。
姚总脱了外套,问:“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权西森知道她的意思,说:“可以一直待下去。”
“宁夏那边呢?”
“他们自己知道该做什么。”
权西森只字未提霜冻的事,以及王美佳准备离开的事:她终于耗空了所有积蓄,两手一摊,说:“不玩了。”
但国产葡萄酒不能没有王美佳。
她在国际上是最另类又最一鸣惊人的存在,中国人在国际上一直是缺乏创意和想象力的存在,殊不知,在许多行业,老牌国家才更保守,譬如统治着葡萄酒行业的欧洲,依旧在按照古典方法酿酒,反倒是新世界更大胆一些。
王美佳作为一个半路出身的鬼才,号称只做不好喝的葡萄酒,却征服了德国。
只需要多给她一点时间,一点钱,扩大一下产量,她就能拉动整个贺兰山。
为了能说服王美佳留下,权西森是已经动用了所有的办法,反倒是王美佳一脸诧异:“你干嘛非要留下我不可啊?我很重要吗?”
权西森却没兴致跟她开玩笑了,只是说:“你可以把美佳卖给我,等你想回来的时候再回来。”
王美佳端详了他半天,才道:“好感动!耶!好吧,我会考虑的。”
她说完就拍拍屁股出去旅游了,说是好几年没旅过游了,先去旅个游再说。
权西森则花光了他账户里的所有钱。
作为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他当然不可能伸手问老妈要钱,虽然本质上,他的钱都是姚总的。但分红是一回事,要钱是另外一回事。
早在顾西穗去宁夏之前,他就知道他该回来了,以前梦玲蒸蒸日上,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然而现在梦玲需要他,姚梦玲也需要他。
他只是不确定什么时候回去合适,毕竟酒庄那边更惨烈。
结果她又一次正当其时地出现了,如同某种寓言一般。
裁员的通告和流程全都是姚梦玲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批下来的,五一假期则忙着敲定细节——那感觉很讽刺,一个属于劳动人民的节日,他们却不得不商讨着赔偿方案。
五一结束后,权西森才第一次以梦玲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工业园,带着法务会计及人事,宣布裁员计划和赔偿标准。他特意换上了正装,极力克制地看着他们——
30%的员工,总数1600人,扣除掉工厂的工人和各地区的分公司,总公司需要裁掉的人数是439人。不介意提前退下来的人也有,愤怒的也有,茫然的也有,无助的也有。
“我去年才刚买了房子!”
“我妈还在医院呢……”
“姚总不是说今年不裁员的吗?”
“姚总呢?”
“凭什么是你出来?你让姚总亲自来跟我们说!”
……
姚梦玲则在办公室里看着整个园区,这是她亲手建立起来的帝国,可是,却没办法看着他们的眼睛跟他们说,对不起,说好了要一起发财的,结果还是没做到。
她只是嘱咐权西森:“好好跟人家道个歉,说公司也是尽力了,等效益好的时候再招他们回来。”
那是权西森记忆里,姚总最脆弱的时候。08年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这次赶上了,她却已经老了,打不动了。
权西森则在那天第一次明白了企业家的责任,439个人,就是439个家庭,是等着上学的孩子,是在医院里的老人,是下班后可以去散散步,是周末可以出去吃顿饭,恋人们可以去看一场电影。
这些具体的场景击垮了他,他沉默着,一份文件接一份文件地盖章,签字,再一脸歉意地递出去,试图记住他们的脸,并告诫自己,这才是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而不是一个个数字。
当天晚上,姚梦玲去了老闺蜜家,喝醉了。权西森去接她回家,她笑着说:“喝点酒怎么了嘛?你就让我再喝一会儿……”
权西森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她,道:“我们回家再喝,我陪你。”
“我不想跟你喝酒,你老是看不起我……”姚梦玲突然就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权西森全程都很安静地开着车,临到家了,才发现姚梦玲已经睡着了。他替她解开了安全带,叫了陈姨,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姚梦玲回房间。
陈姨嘟囔着:“怎么喝这么醉啊?我去煮完粥给她……她吐了吗?”
“应该没有。”
权西森说完这句话,才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小时候,梦玲刚创办之际,姚梦玲要跟人谈业务,免不了要上酒桌——广东其实是个没什么酒桌文化的地方,但业务终究是业务。
那时候她还没有司机和保姆,喝醉了之后,公司里的人都是打电话给权西森。他便沉默着去接她回家,有时候她只是走不稳路而已,有时候却陷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污浊,狼狈不堪。
他难堪过吗?
当然。
只不过现在他知道了,人有时候喝醉、呕吐,不一定是因为身体不好,还不要命地犯傻,也有可能只是没喝对酒。
世纪初,假洋酒、劣质白酒和勾兑葡萄酒到处都是,佛山这种地方也不太讲究,一天到晚在那里瞎胡来,什么啤酒白酒红酒兑着喝,雪碧加威士忌,人头马配鱼生……
姚总是从什么时候不再吐的呢?
是权成飞创办了红泥之后。
他会时不时寄来几箱葡萄酒,姚梦玲则哼着歌拆着箱子,打开一瓶,倒一杯,尝一口,然后皱着一张脸道:“哇!这什么啊?也太难喝了吧?”
——它们当然没有那些葡萄汁勾兑出来的假葡萄酒好喝,因为葡萄品种或技术处理的缘故,早期红泥的葡萄酒都是又酸又涩,口感也非常糟糕,没有任何优点。
他毕竟不是专业的。
可是。
他应该永远也搞不明白权成飞和姚梦玲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觉得,他这个悠闲的富二代的日子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诚如姚总所说,上一代人的使命已经达成,如今,轮到他们这一代人来接班了。
整个五月,他都在忙着接替姚梦玲,适应大企业的工作,同时还要顾着红泥那边。
生活忽然以一种更具象的面貌在他面前展开,什么爱马仕奔驰晚风雪夜都成了不切实际的东西,毕竟如果他不好好工作的话,之后还要再裁掉一批人。
而这一次,得由他亲自签字才行。
他做不到的。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姚总。
姚总毕竟是姚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