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后, 蒋萤还保持着比较冷静的状态。
她没向任何人提刚才在校门口发生的那一段插曲,像往常一样洗漱、跟俞斯言说晚安、躺上床盖好被子。
但当她闭上眼, 终于准备入睡的时候, 陆之奚那轻柔低喃的声音似乎又在她耳边响起。
得知有一个人躲在暗处, 全方位地观察自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仅仅是跟踪、偷窥这种行径,她完全可以报警。
但陆之奚显然对一切规则都了然于胸, 他游走在安全的界限,安排的人都在公开场所远远地、静静地守着她,并冠以保护的名头,而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外国人偏偏还证明, 她现在的确需要这样的保护。
蒋萤甚至怀疑, 陆之奚是知道这几天她都和俞斯言在一起,于是借着今晚的机会告诉她,他一直都在,而且他还有耐心。
但耐心的界限在哪里, 会在何时告罄, 他让她猜。
陆之奚仿佛变成了紧裹在她身上的被子,变成了笼罩在她周身的暗沉夜色, 无声又无孔不入地随意渗入她的生活, 就像他当时离开她一样轻而易举。
哪怕他的态度再温柔、再和缓,也无法掩饰那居高临下、自以为能轻易掌控她的态度。
蒋萤猛地将被子掀过头顶, 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心里再次涌上一股强烈的烦闷和气恼, 等她第二天睡醒的时候,这股情绪还停留在她的胸口,仿佛是生了一晚上的气。
等她中午独自去校门口取外卖,发现自己明明只点了炒米粉,外卖员却附赠了一个被精致可爱的纸盒装好的糖炒栗子,美名其曰是店家搞活动的时候,这种怒气终于达到了顶峰。
她的确喜欢吃糖炒栗子,这几天和俞斯言出去玩的时候,他总会在路边给她买一包,但这不代表她愿意吃陆之奚送的。
——陆之奚这是借着她已经知道有人守在这附近,又开始试探她的态度。
蒋萤怒气冲冲地把那盒热气腾腾的炒栗子丢进街边的垃圾桶,然后试图给陆之奚打电话,让他不要再做这种事情。
可这回她发现那电话显示是空号。
在冲动驱使下,她又把微博下载回来,登上小号后果然从昨日访客里看见陆之奚锲而不舍的偷看记录。
「我讨厌前任送的一切东西!!!」
编辑完成,点击发送。
不知道是有人告诉陆之奚糖炒栗子被直接扔掉这件事,还是他自己看到了小号上的内容,蒋萤和周安宁在晚上再次去校门口取甜品外卖的时候,那外卖袋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赠品。
就连那些被陆之奚派来装作普通群众拦截记者的人员,似乎都藏得更隐蔽了。
昨晚的事如水过无痕,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蒋萤有些意外,随即是庆幸,因为按照陆之奚以前的脾性,他更可能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方式劝她接受。
那股盘桓在她胸口的怒气终于消去了几分,蒋萤和周安宁说说笑笑地回到宿舍,开始稍微整理一下准备拿给俞斯言的礼物。
这段时间,俞斯言送了她很多东西,相比之下,她却只在圣诞节那天送给他一个小礼物,且在之后附赠他一大堆麻烦。
知道俞斯言喜欢看科幻类的书籍,她买了一套谢尔盖·卢基扬年科的科幻作品集给他作为收藏,还在网上找到一位接私单的设计大佬做了设计封皮。
又因为俞斯言送过她一个姜饼人的手工挂件,作为回报,蒋萤也在空余时间给一个活页笔记本做了一个绣着许多卡通图案的笔记本外壳。
他们做科研的,平常偶尔冒出一些思路,更习惯在纸上写写画画,纸质笔记本有时候比电脑还要重要,这礼物还算实用。
按理说,外壳上的刺绣图案在昨天就能弄完,但她被陆之奚气得忘记了这事儿。
蒋萤一边照着教程绣完最后一个图案,一边又忍不住想——
她本来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仔细一算,这一年竟然生了三次气,每次都是因为陆之奚。
最早是在九月时发现他在恋爱时背着她用钱解决问题,第二次是发现他偷看自己小号,这一回他更是变本加厉。
之后还不知道他要弄出个什么新的幺蛾子。
她叹了口气。
一旁在看综艺的周安宁终于忍不住问:“你和你们家小俞吵架了?怎么准备个礼物,唉声叹气的。”
“不是。”蒋萤闷声说。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问周安宁:“当一个人具有高神经质、低外倾性、低开放性、低宜人性、无法确定的尽责性,并且正在做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的时候,你觉得该怎么对付他?”
周安宁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看着蒋萤,说:“你要不直接说陆之奚的名字呢?”
她看见蒋萤懊恼地捂住脸,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他又来找你了吗?我以为上次他利诱不成已经死心了呢。像他那种人要啥没有,怎么对你这么执着?况且如果他铁了心要拆散你们,怎么又忍这么多天,而不是在上次趁热打铁......真奇怪。”
听周安宁这么一说,蒋萤忽然又联想到今天中午的糖炒栗子那回事儿,意识到他的确是有一些明显改变。
陆之奚像是变成了条盘在暗处的蛇,不再明目张胆地做些气人的举动,而是悄悄伸出尾巴试探她,发现她炸毛之后,又老老实实缩了回去。
这是为什么呢?
明明从他突然回国那天开始,她拒绝他的话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都没有用。
是什么让他退步的?
蒋萤猛然想起,在发烧的那天晚上,自己因为情绪有些崩溃,所以在跟陆之奚的通话里哭了。
对她来说,在跟前男友的通话时哭出来这件事是有些丢脸的,以至于到现在为止,她都不太好意思回想起那天的事情。
但如果陆之奚真是出于这个原因收敛了态度......
蒋萤忽然陷入了沉默,目光落在她准备送给俞斯言的笔记本封壳上。
柔软的棉质布艺外壳上已经铺满了她绣下的图案,只有一颗角落里的爱心还差了几针。
她静了片刻,收回思绪,随后重新拿起针,慢慢将那颗爱心补全。
这两天是清大心理学系的期末季,俞斯言帮导师在处理一些专业课上的事务,两人一直没时间见面。蒋萤在第二天把礼物送去清大的校门口的时候,顺带跟他说了自己准备回家的事情。
她本来并不准备那么早离校,但目前她参加的课题组因为期末加上寒假过年已经转为了线上组会,再加上怕陆之奚又搞事情,索性早点儿回家图个清净。
俞斯言等会儿还要回学院忙碌,蒋萤跟他聊了几句就准备打道回府。
可刚往回走没几步,她忽然听见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人问,“同学,女朋友送礼物啊?送了什么好东西?”
蒋萤心中警铃作响,步子一转迅速折返,冲到俞斯言身边,盯着那路人看。
俞斯言也被她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那路人大哥见蒋萤一副戒备的样子,脸上立刻冒出了心虚的表情。
这位大哥大概也从他的同事那里听说了,他们保护的对象是一个有脾气的小姑娘,但他们的雇主也是位有脾气的雇主。
见蒋萤这么看着自己,大哥脸上的表情很快从心虚变得更加复杂,如果用一句话总结大概就是——
“求求你小妹妹别说什么刺激我们老板的话大冬天站在外头给人打工谁都不容易!”
蒋萤无视了路人大哥脸上祈求的神情,语气硬邦邦的说:“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的隐私。”
她送给俞斯言的笔记本被放在一个粉色的小礼品袋里,刚才还故作神秘地让俞斯言回去再打开。
现在,蒋萤的脸蛋绷紧,一脸警惕,显得那小礼品袋里的东西似乎不是那么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开。
就连俞斯言的心里都升起了一丝怀疑,脸红了一大片。
路人大哥道完歉,默默走到路边,将手肘搭在书报亭的台面上,佯装看报片刻,随后掏出了一部专用的手机,回复那边的人:
“小情侣的礼物,不好意思说......嗯啊,那小伙子脸挺红的。你去报告吧,我不敢......”
*
两天后,蒋萤坐飞机回到成都。
也许是因为上学期在北京过得很不顺利,当她踏上家乡土地的时候,头一次有了松快自在的感觉。
这里的冬天相比北京温和许多,就连空气里潮湿的冷意都让她觉得亲切。
蒋萤坐上出租车,跟司机报了地址,车缓缓驶入市区内。
这趟路程的目的地在一处商圈附近的小区,是她家的新地址,这还是前几天她跟爸爸通话时才知道的。
在电话里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爸爸声音里的笑意就没有消失过,一直在跟她念叨说新家的环境特别好,附近还有许多小女孩儿喜欢的奶茶店、甜品店,还有很多商场可以逛,她肯定会喜欢。
蒋萤倒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之后她读书工作不太会经常回来,只要她爸满意就行。
但她唯一有些担心的是,新家看上去地段那么好,价格肯定不便宜,所以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她有些紧张地问她爸哪里来的钱。
按照家里的经济状况,她爸在成都连个厕所都买不起,就算是把在县城里的老房子卖了,也顶多买个客厅面积。
不过她爸爸相当笃定地让她放心,说是一个朋友出国,听说他要在成都开饭馆,低价长租给他的。他那朋友说是要长居国外,之后还不一定回来,让他们父女俩安心住着。那时在电话里听爸爸这么说,她才算是放下心来。
蒋萤朝车窗外看去,视线里闪过成都繁华热闹的街景,心里开始冒出甜滋滋的欣喜。
不过这欣喜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出租车停在目的地,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小区大门前的时候,还是感觉有什么不对。
在她的面前,一辆黑色保时捷正缓缓驶入小区,而一侧的小路上,一个背着香奈儿包包的女人正抱着娃往外走。
蒋萤忽然意识到这里的房价可能比她想得还要高一点,就算是租金,她家也付不起,如果真是低价出租,基本就等于做慈善了。
况且,她爸大半辈子都活在县城那个破小区里,什么时候认识这么有钱的朋友?
难不成是在精神卫生医院戒酒时的病友?
带着一肚子令她不安的疑问,蒋萤按照她爸给的地址,找到单元楼,一路乘坐电梯抵达房子门口,按响门铃。
里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两个人隐隐约约地说“回来了回来了”的声音。
门被人从里打开,她爸穿着一身家居服站在门口。
减肥了,精神头儿好了不少。
蒋萤见她爸一扫之前的颓废,把心里那些犹疑都暂时按下,高兴地喊了声:“爸,你变帅了!”
蒋志文哈哈大笑,“你爸年轻的时候本来就帅!快进来,你看看,谁在家里。”
听他这么说,蒋萤好奇地往家里一看,视线恰好和一个女人对上。
那女人穿着素色的针织衫和宽松的长裤,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显得她原本美艳的眉眼柔和了许多。
看到蒋萤后,她脸上有些局促,也有些紧张,缓缓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萤萤。”
听到本已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声音,蒋萤先是懵了一下。
很快,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缓缓冒出了一个休眠多年的火山。
这座火山在此刻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带着多年未能宣泄的怒意,轰然喷发,火热的岩浆流至四肢百骸,烫得她眼睛发红,双手发抖。
蒋萤此刻觉得自己不该回家,而应该去青城山上算一卦,看看自己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能真的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