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呢?”丛欣问。
奚溪说:“应该还在楼上收尾清洁吧。”
丛欣略略失望,手扶着餐台没坐下,犹豫是再上去找他,还是在这里等。
奚溪却误会了,以为她来这里是要找时为问责的,直接说:“刚才宴会上临时换餐的事情我知道。”
“你说。”丛欣自然想听。
奚溪告诉她,那个客人是WS基金管理公司负责全球房地产业务的资深MD,今天下午才到店,跟私人管家说自己有印度教的饮食禁忌,跟他同一桌的都是他的下属或者同行,也都跟着改了。私人管家随后给宴会经理发了邮件,还特地跑到宴会厅口头沟通过。
于是,宴会经理按流程修改了BEO单,说是考虑到当时后厨已经开始备餐,主厨没时间查看邮件,打印了一份纸质的BEO单送进厨房。但厨房也有制度,必须戴发网才能进入。当时大家都很忙,宴会经理就在出餐区找了个西餐厨房的CDP转交。
听到这里,丛欣已经对后来事情的发展有了一种猜想。
奚溪也能看出她的想法,顿了顿才往下说:“反正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转交的,一直到马上要开始上前菜的时候,时厨才在宴会厨房里主厨的桌子上看到这张纸。也是巧了,原本菜单上除了前菜和甜点,中间三道菜都有主材或者配料撞了HNML的禁忌,需要临时更换。”
从打印BEO单的时间到宴会开始,整整几个小时,很难说是无心疏忽,还是故意为之。但事情到了那个地步,现场争论究竟是谁的责任已经没有意义,说到最后也是厨房内部的问题,时为挂着西餐厨房主厨的虚名,终归责无旁贷。
“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吧,蒂比欧那个烂……”奚溪不忿,骂到一半,意识到丛欣DGM的身份,才紧急刹车,换了一种委婉一点的措辞,“不管怎么样,也不能影响到正常工作对吧?”
丛欣倒是没纠结奚溪没骂完的那半句是什么,事关宗教禁忌,要是没被顺利解决,确实会是一次不小的服务事故。在背后作梗的是只有蒂比欧,还是莫亚雷也参与了,尚未可知。哪怕宴会已经顺利结束,她听到这里,还是替时为捏了把汗。
奚溪却又笑了,用一种抖包袱般的语气开始转折,说:“但是没想到咱时厨一点都不怯啊!
“宴会的备料一般都是按照预计桌数每十桌备一桌,数量上只会多不会少。他当场看了一下现成有的食材,决定从我们的新菜单里挑出符合要求的三道菜,给那一桌十位客人重新做。也没想到他从全日制厨房带去的几个人能配合得这么好。那时候有餐饮部的人给罗厨传消息下来,罗厨还叫我赶紧上去帮忙,结果我到的时候,时厨他们第二道菜都快做完了,我就拍了这个……”
说到这里,奚溪拿手机出来给丛欣看,那是一段视频,画面中是宴会厨房巨大的出餐台,上面两列白色瓷盘整整齐齐,已是摆盘阶段。时为和另外几个全日制厨房的厨师正俯身在餐台两边操作,有分装食物的,有拿汁锅淋酱汁的,有用镊子做装饰的,最后用餐布抹干净盘子边沿,交给餐饮部的服务员出餐。几个人配合得干净利落,要是配上合适的音乐,简直可以完美卡点。
丛欣在其中看到时为的侧脸,她仍旧能在那上面找到他少年甚至孩童时期的影子,但又那么分明地知道这已经是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了。她发现自己尤其喜欢他工作时的目光,出餐台上的灯光照下来,而他凝神看向食物。要是在深夜食堂,便是非心非念物我两忘。换成这样紧张的环境,他也还是那个样子,说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也不为过。
她有一瞬的出神,直到听见奚溪拍手的声音,才放下手机,抬头,转身,看见时为走进来。厨帽和围裙摘了,但他身上还穿着厨师制服,袖子挽到手肘,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却也放松。
和他一起下来的都是全日制厨房的人,也都跟着奚溪起哄,说:“时厨今天太棒了!说两句,给大家说两句!”
时为如入i人地狱,脸都红了,但给架那儿了没办法,也就只能说两句:“今天谢谢大家,你们每个人都太棒了,enjoy the family meal,吃完早点下班。”
所有人都笑起来,奚溪小声跟丛欣评价:“我承认我也叫过他strong哥,但是他每次管员工餐叫family meal的时候,我还挺支持他继续装下去的。”
丛欣听笑了,目光却望向时为。他也看见她了,但只是站在原地,淡淡对她笑了笑,转身跟全日制厨房的人坐在一桌。
丛欣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背身坐下吃饭,一边吃一边打开手机,给他发了条微信。
包租婆:好多人啊。】
那边隔了会儿才回:叫你下来吃饭,你以为是干嘛?】
包租婆:哦,我以为你有话要跟我说呢。】
然后眼见着对话界面上的状态反复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却又总也没有新信息进来,丛欣干脆先编辑了一条:我有话跟你说。】
那边几乎同时发过来:你去幼儿班等我。】
她看着屏幕笑了,大概全世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说的是什么地方。
包租婆回复:OK】
信息发出,她放下手机,慢慢把饭吃完,直到人散的差不多了,这才还了餐盘离开。
走出员工食堂,绕到后面那条走廊上,她伸手去开那扇红色的门。
门没锁。她开了灯,里面灯光冷白,但大概有根灯管坏了,或者原本的流明就计算不足,显得光线暗淡。眼前只是个闲置的工作间,三面墙放着三排钢结构储物架,都是空的。她走进去,重新关上门,直到此刻还在期待是否会有神奇的事情发生。
时为入职之后的第二天,她第一次来员工食堂找他,他就指给她看过这扇门,问她还记不记得?
她当然记得,也跟他一样肯定这就是他们一起上过的幼儿班的教室,甚至想象过门背后是否存在着 一个独立于时间之外的小小空间,至今保留着将近三十年前的样子。
门把手再次转动,她回头,看着时为进来,又关上门。
她靠储物架站着,轻声问:“叫我来这里干嘛?”
时为站在门边看着她,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
约是他约的,人到了这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要说的话已经反复想过许多遍,真的说出来,又觉得突兀。
他曾经想问她的那个问题,你现在有男朋友吗,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但他后来又想,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哪怕就是她今天跟别人结婚,他也得在下面坐着。
他对自己说,他关心的其实并不是她有没有男朋友,而是778韩先生那个人,他觉得不行,他不同意。
但他很难解释自己如何确定了这一点,毕竟他根本不认识人家。唯一的理由只是因为在见到韩致一的那一瞬,他便想到了时益恒。
以及随之而来的许多年以前时益恒对他的评价:你太幼稚了,你想过这个世界以什么标准来评判一个人吗?尤其是男人。
他当时就想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
后来也想过要反问,难道只有那些能够赢得金钱和名望的东西是值得学习的吗?
再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目标,自己的评判标准,很久没再思考过这个问题。
直到今天,看到韩致一。
他忽然想,这或许就是时益恒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似乎只需要一张快照的时间,就可以猜到这样一个人的一生——从小优秀,门门功课第一,各种竞赛授奖,堆叠成一张闪光的履历,以及一个确定无疑的未来,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想到的东西全都唾手可及。
他再一次想起时益恒的话,甚至也曾有一瞬的犹疑,好奇丛欣又会怎么想呢?
“778那个客人是我前男友,一年多以前分的手。”最后还是丛欣先开了口,说的竟也是同一件事。
时为忽地低头笑了,其实是笑他自己,嘴上却说:“你跟我解释这个干嘛?”
“那算我多余告诉你。”丛欣道,伸手就要去开门。
时为拉住她,轻声说:“你别走。”
丛欣便不走了,转过身,背靠着那扇红色的门,抬头看他。
一瞬两人离得很近,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控制着呼吸的轻重。她已经不打算开门了,但他的手仍旧覆在她的手上。她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以及略略粗糙的触感。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感觉,换了一种方式,更妥帖紧密地握住她的手。
隔着门隐约传来外面的人声,大约是职工食堂又有夜班的人过来吃宵夜了。
她笑了,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靠近了告诉他:“我今天MOD,马上要上去交接了。”
第39章
丛欣先从工作间里出来,往左,去搭电梯上大堂层。
时为稍晚一点,往右,回员工食堂看了一眼。
夜宵已经开始,中班的厨师也下班了,但后厨却还有人,是毛小恒。
“你怎么还没回去?”时为问。
毛小恒说:“时……时厨,我再练会儿。”
全日制厨房的培训已经开始有段时间,据时为观察,这小孩几乎每天下班之后都会留下来,哪怕做的是早班,也经常从一早自助餐备餐开始,跟着一直到深夜闭餐才走。
“班车没了你怎么走?”时为又问。
毛小恒说:“我……我骑车。”
酒店给实习生提供的宿舍离这里可不近。
时为催他:“赶紧回去吧,一定得休息好,天天这样身体吃不消的知道吗?”
毛小恒这才收拾工具,嗯啊应着走了。
时为的手机却在这时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才知道自己也收到了领导的关怀。
是包租婆发来的消息:刚才忘了跟你说,今天辛苦啦。】
时为看着,无声笑起来。
那边又跟着发来一张图片,是她在淘宝搜索万通筋骨贴的截图。
小灰人回:谢谢你,已下班。】
丛欣在大堂看到这句话,带着笑收起手机,开始当晚MOD的工作。
MOD,monkey on duty,哦不,manager on duty,值班经理的意思,是酒店行业通行的值班制度。排班表每月一出,由各部门副经理及以上级别的管理人员轮流当值。有从傍晚开始,到第二天早晨的,也有连续二十四个小时的,MOD当值期间是酒店总经理的代表,负责店内所有管理事项。
一般来说,总经理也必须参加排班,至少一个月值班一次。但杰森陈这样的酒店群总经理肯定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江亚饭店的MOD,最高级别只到丛欣为止。
按照规定,值班经理的工作从每晚十一点开始,先看完前厅夜班交接,再开始巡视酒店,公共区域和住宿楼层都要走一遍,还要检查客房服务的夜间运作情况。
零点之后,便是夜审。夜班收银员汇总全天各个营业部门的收支单据、账目和预定报表,由MOD审核,并由此准备第二天管理日会上的工作报告。
凌晨时分,再进行第二轮巡视,确保所有夜间服务人员在岗,消防系统和安保监控设备正常,同时更新值班日志,记录夜间发生的重要事件或者客人的请求。
待到早晨,第三轮巡视,早餐,客房,公共区域。
直至八点结束工作,MOD与日班经理交接,沟通夜间的情况和所有需要跟进的问题。
任务辛苦,但福利也是有的。MOD可以在餐厅用餐,以检查出餐品质,只是不能饮酒。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可以有一天补休,晚上十二点之后还能在前厅check-in一间值班房,要是第二天房间不紧张,店里事也不多,最晚延迟到下午三点退房,以供午休。
也就是说,倘若精通糊弄学,且运气足够好,做MOD也不过就是在酒店睡一觉而已,还能多一天休假。
于是,有些经理做MOD的那天便会带上自己特别的护身符,开过光的佛牌,辟邪的黄金,以求一整晚一切太平无事发生。
丛欣这一天便是二十四小时的班,但她的运气没有那么好,凌晨两点正在巡楼,接到前厅电话,说有客人投诉,而且还是钛金行者级别的贵宾。
这几天有大活动,店里贵宾扎堆,投诉都不是小事情。
她立刻下去大堂层,当夜前厅部值班的大堂副经理正在办公室里批人。挨批的是一个刚实习转正的女接待员,二十出头的应届毕业生,名叫Freya。
大副说:“撇开其他不谈,就这件事本身,你的处理方式确实是有问题的。客人现在要求的也只是一个道歉,你去说声对不起,事情就结束了。否则他钛金行者级别往上投诉,你至少得吃一张warning单你知道吗?”
Freya说:“什么叫撇开其他不谈?事情都是有前因后果的,他说我态度让他不舒服了,但他从一开始就让我不舒服了,我也只是保护我自己,根本没对他讲过什么不礼貌的话,为什么要我道歉?”
看见丛欣进来,两人才停下,大副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提出投诉的客人是777房间的张海珀,那位入住之前就在系统里留了一个alert,并且被特别标注very demanding的钛金行者贵宾。
GM会议开始的前一天,张海珀到达江亚饭店,为他办理入住的就是Freya。
据Freya说,她当时就感觉张海珀言辞和神态有些过线,一个中年男人,莫名其妙地夸她的项链好看。那是一条很细的颈链,戴在制服衬衣里面,大约是她低头操作电脑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但当时第一次见面,周围人也很多,Freya只是微笑,跟他说了声谢谢。
张海珀又提出要加她的微信,Freya按规定用企业号加了他,很快便收到他发来的消息,说需要送餐服务,点了当晚的夜宵,还有第二天的早午餐。
前厅遇到这样的情况,一般都是直接转到相关部门。但因为是贵宾,Freya还是按规定记下他的需求,替他点了餐,又打电话回去跟他确认。
就这么一来一去,仿佛是熟悉了。张海珀就此跟她聊起来,在微信上问她哪里人,哪个学校毕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