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很多投资者信以为真,甚至反过来劝那些想要去报警的人,说这种案子官方最喜欢了,查封资产拍卖,然后定个非法所得,就能冲国库了,最后投资者能拿回来的部分可能百分之一都没有,你们希望看到这种结果吗?
局外人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但人到了这个时候心态就是这样的,特别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又开始觉得这个项目还算靠谱,愿意等他们月底的投资人大会。
一方面是夕美的集资度假计划里还真有两家PV和瀚雅旗下的酒店,都是四星级的“有朋”。
而另一方面,居然就是因为谷烨。
谷烨看到自己出现在尹珂的朋友圈里,有他在夕美公司的办公室里和尹珂以及一众员工的合影,也有他参观上海康养中心时的小视频,与这些一同出现的,居然还有他八月份在PV集团GM会议上作为主持人站在台上的照片。
再往下翻,远不止这些,他这些年在集团活动上抛头露面的形象几乎都在这里了。
邱岭也在旁边一起看着,揶揄:“尹小姐还真挺有耐心的,连你2014年那场的照片都能找到。”
谷烨没说话,忽然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原来在他偷偷翻阅尹珂的朋友圈的同时,尹珂也在干同样的事,甚至还不止是翻阅,而是考古。
但再细想,又不得不承认其实也不用翻那么久。他后来每次做主持人,都会把从前的照片拿出来一起再发一遍,算是回顾。所以尹珂只要往前拉到八月份GM会议那天,就能得到所有这些照片了。
直到这时,他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三十几岁一个男的,口袋里没几个钱,尹珂这样一个人,到底从他身上能骗到什么——她看中的还真就是他这张脸,“静铂吴彦祖”,“外滩头牌”,过去十年间PV和瀚雅在上海举办的各大活动的主持人,江亚饭店的GSM。当然,在尹珂的描述中,他也可以不只是GSM,一秒升职,变成集团高管。
谷烨半晌才开口,缓缓对邱岭道:“他们月底的投资人会议,尹珂说,想让我,做主持人……”
邱岭早在意料之中,但还是重重叹了口气,说:“你别告诉我你真答应了啊?”
谷烨解释:“我以为只是帮个忙……”
邱岭赶紧又问:“你没去参加过她那些个说明会吧?”
谷烨赶紧摇头,说没有没有,但心里也知道好险。这事尹珂已经跟他提过,他也已经同意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去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他问邱岭。
邱岭见他状如失魂落魄,直接给出建议:“你先通知餐饮部把宴会的订单停了,然后主动找丛总说清楚 。”
谷烨点头,一切照办。
这件事当天就到了丛欣那里。
丛欣听谷烨说完,同样叹气,当然也知道不是小事,立刻写了大致情况和处理建议上报。
很快得到上面批复,她便找了酒店的法律顾问齐律师,带谷烨去派出所报了案。
又分别联系PV和瀚雅两边的市场传讯部,准备发公告,声明并未参与“夕美”的任何投资项目,旗下“有朋”酒店也仅只是为其提供食宿服务的合同关系。
直到这时,谷烨才注意到另一个细节,就连尹珂在江亚饭店定房用的会员卡都是在“有朋”开的。因为组织夕美项目的投资人旅游,她陆续买过几百个房晚,开卡就是钛金级。也正是凭着这个级别,再加上是长包,才升的套房。
“有朋”这个品牌自推出起就有些特别,目的也是为了跟现下一些新型生活方式酒店竞争,当时的卖点就是四星的价格但是豪华体验,有比一般四星级酒店更高级的客房装饰、更完善的餐饮和娱乐设施,而且还能在PV和瀚雅的双会员系统里获得积分。
其中PV的会籍,因为全球通用,更具性价比。
当然,积分还是根据房价来计算的。伦敦、纽约、阿姆斯特丹的PV酒店里两三千美金的房间是一个房晚,中国四线小城市的“有朋”三四百块钱的房间同样也是一个房晚,只是积分数字天差地别。
所以,前厅部的人私底下都觉得“有朋 ”开卡的会员比较水,哪怕钛金也是“水钛”,很多其实都是替公司出差订房,跑量才升的级,并不会有其他真正高级别会员那样的消费习惯。
丛欣其实也早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她六月份刚入职那会儿,全日制厨房吃的那几个投诉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一时间突然多出很多金卡钛金卡的客人,住的是普通房,但凭会籍享受行政礼遇,然后一日三餐都在行政酒廊解决。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在真正出大纰漏之前紧急叫了停。
PV和瀚雅两边的公告一发,“夕美”最后的体面也就给撕破了,投资者纷纷报警,经侦立了案。
尹珂被带走接受调查的那一天也还是在江亚饭店,全身上下仍旧打扮得一丝不苟,神态笃定冷静,仿佛只是寻常一次外出。经侦警察带着她从六楼套房出来,走VIP通道直接去地下车库。
出电梯的时候,尹珂与谷烨错身而过,她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反倒是谷烨避开了目光,连头都没敢回。
同样是在那一天,欢扬集团也终于发了公告,说由于旗下夕美公司的运营情况和财务状况目前仍在梳理与统计过程中,兑付方案暂时无法确定,故原定于十月底召开的投资人大会无法如期举办。集团正全力推进相关工作,如有进一步的会议召开计划,将第一时间通过集团公司官网、微信公众号等平台向广大投资人公布。
因为上报及时,除了被唐安华阴阳了几句,以及被同事背后议论,谷烨倒是没受到什么影响,但看着这段话,还是让他感觉黄粱一梦。
邱岭见他一整天郁郁不乐,拉他去员工食堂吃饭,坐在旁边开导他。
但她说的话,他多半没听进去,半晌才忽然问了一句:“邱岭,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邱岭说:“我帮你,是因为你也帮过我呀。”
谷烨知道她说的是覃昭那回事,但其实他除了跑腿挨骂并没做什么。
而且,果然,她帮他不是因为喜欢他。此刻再回想两人之前的对话,更显得他可笑。
谷烨说:“我问你句话,你老实回答我。”
邱岭道:“你说。”
谷烨问:“我是不是老了?”
邱岭笑出来,回答:“不是的,你还是外滩头牌,静铂吴彦祖。”
谷烨直觉刺耳,说:“外滩头牌早换人了,还有什么吴彦祖,世界上所有的吴彦祖总有一天会变成倪大红。‘静铂’也早就没有了,而且你知道吗?我一直说我家住静安其实也只是新静安,我从小彭浦新村长大的……”
两人认识这么久,这是他头一回如此跟邱岭推心置腹。
邱岭却不觉得什么,还是笑着说:“彭浦新村怎么了?我男朋友也是彭浦新村的人,他一直很自豪啊,说那里是闸北区的南京路。”
谷烨看她一眼,彻底没话了,只觉心上又扎了一刀。
第63章 父亲
莫亚雷邀请时为去Marquis的那天,一同参加聚会的人并不多。
除去副厨蒂比欧,至少都是西餐厨房CDP以上的级别。时为看着来的那几位,自然想起奚溪的说法——莫亚雷的嫡系。
所幸当时他已经跟他们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彼此还算熟悉。而且这次没请餐饮部的女同事,便也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场面。只是几个人一起吃了餐饭,继而又坐着喝酒聊天。
董其鸣作东道,介绍菜品,又介绍酒,酸度,果香,年份,各有各的讲究,每道菜都是单独配的不同口味。
时为多少了解过一点董先生的背景,知道他做水产养殖起家,十七八岁就在做生意了,自然也没什么学历,但不知凭借什么手段,突围成为高端餐饮的大供应商,在饭店、酒店这一行里浸淫了二十多年,早已经和一般人印象当中的卖鱼佬截然不同,见识和谈吐确实有几分美食家的水准,跟席上两个法国人也能中英法夹杂的聊天,不枉百度词条里“餐饮人”的定义。
再聊到那个评选,董总跟他提起历届得奖的厨师。
其中有继续做精致餐饮的,比如谁谁谁,才刚出来单干就在杭州西湖边上开了自己的餐厅,担任执行董事和行政总厨;也有改走平价路线的,比如谁谁谁,和某家公子合作,一年之内拿到中金的战略投资,紧接着港股上市,如今已经在全国各大城市开了几百家连锁bistro,还在计划着出海。
时为听着,反应不甚热烈。
旁边一个CDP开口带气氛,玩笑说:“董先生,我们时厨有点社恐。”
时为看看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若说不是,听起来好像是一种争辩,人家也不会相信。他于是笑笑,低了下头,像是承认了,又像是不好意思。
董其鸣倒也不在乎,又说起别的获奖厨师。比如那个谁谁谁,签约加入了某某食品集团,现在的头衔是R&D Chef,专门在中央厨房做研发和培训。
时为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在那张历届获奖厨师的名单里,钱宏毅虽然名气最响,却远算不上混得最好。除了他这种网红chef之外,其他想做精致餐饮的开了高级餐厅,想做平价跑量的敲锣上市,想做研发的也可以有充足的预算,清清静静。
恰如“年度主厨”奖关注的三个方面,领导力,行业影响力,技术与创新。总之,走上厨师巅峰的大有人在,各种选择必有一款适合你。
聚会结束之前,董其鸣又与他握手,说:“我上个月去吃过对月阁,确实很不错,期待你在L’ile的表现。”
时为点头道谢,知道自己算是获得了某种认可。
离开Marquis,他打电话给丛欣,大致说了说聚会上的情形。
丛欣笑说:“哇,好大的诱惑。”
时为懂她的意思。他跟她说过,后厨跟供应商之间的事情不好查,除非成为他们的“自己人”。但她放他进去做无间道,他自然也不能真的变成他们的“自己人”。
只是那一瞬,他忽然想起那天中午在L’ile餐厅里的情景,丛欣向他介绍同桌的两个男人,这位是什么什么总,那位是什么什么总。或许作为厨师,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也可以得到与之匹敌的头衔。只可惜他偏就是这样一种边缘人的性格,只觉一切与己无关。
你可以接受这样的我吗?他想问,但终于还是没开口。
第二天,时为又打了个电话给钱宏毅,问起“爵烩”和董其鸣。不出意料,OMNI的供应商里也有这一家。
钱宏毅玩笑,说甚至可以把这句话反过来讲,凡是上了那个奖项推荐名单的餐厅,就没有几家不用“爵烩”的食材,尤其是水产,几乎就是垄断了。比如OMNI这一季用的彩虹鲷和黄鱼就都是“爵烩”的,只是因为店东自己也做葡萄酒和包装食品的进口,所以这部分跟“爵烩”没关系。
时为本来还想通过OMNI侧面了解一下市场报价,听钱宏毅这么说,当即作罢了。
倒是钱宏毅又拉住他聊开去,拜托他帮忙,说想再约一次娄先生,叫上他一起吃顿饭。
这件事时为早就觉得奇怪,也就趁着这个机会问:“你到底哪里听来的我认识他?”
不想却听见钱宏毅说:“娄先生自己说的呀。我头回在一个活动上碰到他,想跟他约时间讲讲筹备新店的事情。他听说我是蓝带出来的,说他有个朋友家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年纪,也在蓝带学厨,问我认不认识。我想你这名字又不是什么王阳刘波,总不会搞错吧?”
时为笑笑,说:“还真就是搞错了。”
他不清楚OMNI现在经营状况如何,只庆幸没把自己想查“爵烩”的事情告诉钱宏毅,就钱这个到处找金主探路子的状态,不把他卖了才是奇迹。
钱宏毅失望,又随便说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时为过后反复想着这件事,却更加觉得荒诞了。
娄先生确实是他父亲那边的朋友,但他也不过就是小时候在祖母家见过几次。后来离家,再无任何交集。人家听说他在蓝带学厨,有且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父亲或者祖母主动说出去的。
而这二位曾经对这个职业的评价,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们把这引以为家族之耻的事情讲给身边体面的朋友听呢?
他不禁好奇,但也没好奇很久。就在那一周,他收到朱岩发来的邮件,说时益恒跟她要他在上海的联系方式,问他的意见,是不是可以给。
前段时间因为“对月阁”的宣传,他干了不少抛头露面的事情,估计就是这么被看到了,时益恒知道他回了上海工作。
难于解释为什么,拒绝的话都已经打出来,又被他删掉,最后只回了两个字:可以。
第二天,便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时为接起来,说了声:“喂?”
对面短暂寂静,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为为啊,我是爸爸。”
时为没说话,知道自己的试验失败了。时隔多年,他听到这个声音,还是会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让他怀疑自己这么些年都白活了。
那通电话讲了不久,挂断之后,他便发了条消息给丛欣,告诉她,时益恒在L’ile定了个二十人的小型午宴,给他祖母过生日。
丛欣看到这句话很是意外,她知道他父亲早已经再婚,互相之间多年没有往来,而且双方就是在他做厨师这件事上很有些芥蒂。这回不确定出于什么目的,忽然要到他工作的地方来摆酒席。
她回复:你觉得怎么样?】
小灰人却又好像不在乎了,反问:有生意为什么不做?】
丛欣看着笑出来,又给他回:那行,让他们看看你的本事。】
小灰人还是老样子,回了个:OK。】
其实心里根本不确定会遇到些什么,而他的反应又会不会让自己失望。
丛欣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很想问,要我过去吗?但想到是在酒店,来的又都是他家里人,到底还是作罢了。
时为祖母的生日在十月底,挑了个临近的周末午餐时段,请了亲戚朋友吃饭。
尽管时益恒在电话上说的是请时为一起贺寿,但从预定到出宴会通知单,再到备料备餐,时为都只当是一般的宴会在做,他是主厨,他们是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