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琼淑来北城的一路都心急如焚, 但她昨晚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今天又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她这个年纪,精神气儿再好也熬不住, 刚到酒店本来打算小眯一会儿, 结果一觉睡到了天黑。
她刚一出房间, 一直守在门口的简晴立刻走过来,笑容亲切,“您休息好了?苏先生已经到了, 您随我来。”
王琼淑一听苏柏熠到了,登时来了精神, 她这次来北城是来找苏柏熠兴师问罪的。
简晴将王琼淑带到酒店顶层的会客室,苏柏熠看到王琼淑,起身,随手系上西装外套的扣子,迈步走过来,身上一贯的冷冽和凌厉全都敛起,神情里是少有的温润和谦和。
站在一旁的吴杭暗自咂舌,能让他三哥心甘情愿等上两个多小时,还亲自起身相迎的,这位老太太怕是第一位了,苏家老太爷都从来没有过这待遇。
王琼淑这辈子都没到过这么奢华的地方,多少有些犯怵,但一看到苏柏熠,心里的火就蹿起来了,她直接开门见山地质问,“你让人去查粥宝了?”
苏柏熠一怔,回,“没有。”
王琼淑不信他,“你别骗我一个老婆子,我告诉你,我虽然就是一个平头小老百姓,但你要是敢欺负粥宝,我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得跟你拼个鱼死网破,反正我离入土也就只差一步了,我可不怕你。”
王琼淑这么怀疑不是没有根据,这个叫苏柏熠的前脚刚给她打完电话问粥宝的事情,后脚金月敏那儿就出事了。
金月敏是周粥那舅妈,昨天她和她家原来的邻居干起了仗,闹得动静还不小,两个人都进了医院,村里人都传,是有人出了大价钱跟金月敏的邻居打听周粥之前的事情,出的价有多高,据说金月敏那邻居转头就去提了一辆新车。
能干出这种拿钱砸人的事儿的,除了这个苏柏熠,王琼淑想不到还没有谁,还一砸砸那么多钱,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她倒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王琼淑敢一个人来赴约,还有一点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是觉得这个苏柏熠不是个好人,但潜意识里有一个认知,能让她家粥宝喜欢的人,应该也不会坏到哪儿去。
苏柏熠听完王琼淑的话,眉眼冷下来,他对吴杭道,“现在就去查,看是谁做的?”
吴杭马上应好,一秒都不耽误地安排人立刻去查,
王琼淑看他这个样子,狐疑道,“真不是你做的?”
苏柏熠郑重道,“不是,我想知道她过去的一些事情,是因为她晚上经常睡不好,会陷在噩梦里醒不过来,她跟我提过一句她小时候在她舅舅家过得不好,我怕会触碰到她不好的回忆,不敢再往深处问。”
王琼淑脸色微变。
苏柏熠认真看王琼淑,“我心疼她,又不知道该怎么站在她的角度去更好地心疼她,而您是最疼她那个人,也是最想保护她的那个人,肯定也最懂我的心情,所以有些事情只有您这边能给我答案,如果您不想和我说,我不会去强求,更不会让人去背地里调查她,我只会尽我所能地对她好,去弥补她曾经受到的一些伤害。”
王琼淑总算给了他一个正眼,“你们……住在一起?”
苏柏熠回得笃定,“我们在交往,然后会结婚。”
王琼淑一顿,心说你这说得也太确定了,你说结婚就结婚,但是粥宝没在,她不清楚这两个人现在是什么情况,所以,王琼淑一时也不知道他这种确定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吴杭敲门进来,走到苏柏熠面前,低声道,“三哥,苏凌安来了。”
周淮安是王琼淑叫来的,她知道淮安现在的处境不方便出面处理一些事情,但是事关粥宝,王琼淑不敢冒险,她怕她一个人应付不了,考量再三,刚才睡醒后,给他打了个电话。
苏柏熠看王琼淑一眼,对吴杭道,“让他进来。”
周淮安神色匆匆地走进来,一对上苏柏熠的视线,又慢慢冷静下来。
要说这个世界上谁最希望周粥幸福,周淮安就是其中一个,他现在只有两个愿望,一是查清他母亲的死因,二是希望粥宝能活得开心,这是他对她所有的期许。
昨天的雨里,周淮安看到粥宝走向苏柏熠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离幸福不远了,所以他不能让他成为他们两个人的隔阂。
有些事情,粥宝永远不会去说,翻开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太过痛苦,而苏柏熠又不能不知道,知道了她的过去,才能明白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她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疼惜。
当初周粥的母亲周素梅去世后,她的亲人就只剩下她舅舅周庆福和舅妈金月敏。
金月敏强势又要面子,周庆福窝囊又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金月敏说了算,在金月敏眼里,周粥就是个父不详的野种,连个拖油瓶都不如,依照她原本的意思,当初是打算把周粥偷偷送人的,最后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回了家里,也不过是碍于街坊邻居的闲话,她怕背地里被人戳脊梁骨吐口水,将来儿子不好说媳妇儿。
金月敏很会做表面功夫,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对周粥再好不过,又是给她买新衣服,又是给她梳小辫子的,这个舅妈当的是让外人挑不出一点不好的地方。
但是,私下里对周粥言语上的欺凌羞辱是家常便饭,打人这种明面上落人话柄的事她不会做,她心里一不舒坦,就让周粥罚站,整宿整宿地让她顶着碗站墙角,碗要是掉了,金月敏起来就是一通掐,她会捡着周粥的屁股和大腿根这种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掐,还对周粥说,她要是敢跟谁去学舌告状,她妈在地底下就会受苦,被恶鬼欺负。
五岁的周粥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一点点长大的,她以前是很活泼的性子,见到谁都爱笑,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沉默,人也越来越瘦,巴掌大的一张眼,只剩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邻居们闲聊要是说起,金月敏只道,小姑娘想苗条点儿,都不好好吃饭,说也不听,邻居也觉得正常,小姑娘家家的都爱美,更何况周粥又这么漂亮,小小年纪就出落得明眸皓齿,身条儿又好,肯定更爱美。
所有人都以为周粥过得很好,就连周淮安都是这么认为的。
周淮安比周粥大两岁,他家和周粥家原先在一条街上,周淮安的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母亲精神不太正常,有人说是家族遗传,有人说是被周淮安的父亲打疯的,周淮安从小就是个没人管的,周素梅还活着的时候,心疼周淮安,经常把他叫到家里去吃饭,他的衣服鞋子也全都是周素梅给他做的,在周淮安心里,周素梅就是母亲一样的存在。
周粥去到她舅舅家后,周淮安经常去看她,也不是光明正大地看,他自己的家庭是那样的,别人都叫他“小疯子”,小孩儿不愿意和他玩,大人不待见他,他怕给周粥添麻烦,大多的时候都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要么就是趁没人注意,爬上金月敏家的墙,偷偷和周粥打个招呼,周粥也只有见到周淮安的时候,才会勉强有个笑模样。
事情出在周粥十二岁那年暑假,x秋收农忙,金月敏家收麦子,周庆福回不来,她弟弟金月诚来帮忙,晚上喝多了没有走,留宿在了金月敏家。
金月诚是村里的老光棍儿,三十好几了还没结婚,他早就留意到周粥了,每次看周粥,眼神都很猥琐,金月敏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觉得是她弟弟的不对,转头就骂周粥小小年纪不学好,跟她妈一样,只会勾引男人,这让金月诚的胆子一次比一次大,反正就算出了什么事儿,也有他姐给他打掩护。
那晚成了周粥的噩梦,在最后的一刻,她拼着力咬破了金月诚的耳朵,趁他分神,逃了出去,但没能逃出院子门,金月敏听到动静,跑出来和金月诚一起把她给摁住了。
金月敏怕街坊邻居知道了,会坏了她弟的名声,也怕周粥会去报警,她知道这个死丫头表面上看着不蔫不语,其实心里主意最正,现在年纪渐长,她越来越压不住她。
金月敏让金月诚连夜走了,然后把周粥关到了后院一个不见天日的小仓库里,每天只给她一点水和饭,让她死不了,也没有力气逃出去,在她身上的伤好之前,金月敏不会放她出去,没了伤就没了证据,没了证据一个十一二岁小孩儿的话,谁又会信。
暑假又是秋收,邻居们也不会去留意周粥有没有出门,周粥待在在那个看不见光的小屋子里,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她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死,她太想妈妈了,死了她就能和妈妈在一起了。
周淮安一连几次来金月敏家,都没看到周粥,才觉出了不对劲儿。
没有人会知道,门被踹开,窝在墙角的周粥看到周淮安出现的那一刻,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阳光,是淮安哥拉着她的手,一步步将她从黑暗里拽出来。
周淮安看向苏柏熠,声音沉重,“她经历过地狱,所以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哪怕是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她都会牢牢记在心里,再以十倍百倍的好去回报。”
周淮安再想到那个场景,目光渐湿,“小叔,你可能想象不到,我当时在那个漆黑的破屋子里,看到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开口说话,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世界里,好像没人能走得进去,她现在看着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其实她远没有走出来,那几年在她心里留下的创伤太重了,她小时候……明明那么爱笑。”
苏柏熠冷沉的眉眼里全是狠绝和肃杀。
周粥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她慢慢转醒,眼角沾着潮湿,她一动,身后搂着她的人就贴过来。
苏柏熠看她的眼睛,“做噩梦了?”
周粥睡眼惺忪地摇摇头,“没有,不是噩梦,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苏柏熠问,“梦到什么了?”
周粥慢吞吞地回,“梦到了妈妈,我家院子的葡萄树,”她看着他,眼睛弯出清清浅浅的笑,“还有……你,然后,一睁眼就看到了你。”
苏柏熠屈指蹭蹭她的脸颊,“看到我这么开心?”
周粥往他怀里靠了靠,“美色嘛,赏心悦目。”
苏柏熠将她搂紧,低声道,“看来以后你每次睁眼,都得让你看到我才行。”
周粥眨眨眼,“那你岂不是要住进我的眼睛里?”
苏柏熠呼吸一涩,俯身慢慢亲上她的眼睛。
他该早点住进她眼睛里,不该让她一个人走了这么久。
第63章
王琼淑悄悄地来, 又悄悄地走,周粥都不知道她来过北城一趟。
周粥近来有些忙,她们组有三个项目在同时启动, 这周几乎每天都在加班。
祁少臣给苏柏熠打电话, 叫他出来喝一杯。
苏柏熠半倚在车前, 点出一根烟来, 叼在嘴里,想到什么, 又将烟掐断, 敷衍两句, “忙, 去不了。”
祁少臣不怀好意, “你个无业游民, 这个点儿能忙什么。”
苏柏熠回,“忙着等人下班。”
祁少臣低声笑, “我还以为你是忙着春宵苦短呢, 闹半天是独守空房,你们家那位这事业心可够重的,我听我们谈经理说,她刚拿下了亚辉两年的巡回展, 这个案子要是做下来, 她在她们那个圈子算是正式站稳脚跟了, 名声也打出去了,以后你这独守空房的时间不得更长?”
苏柏熠道,“我守我的空房, 碍着你的眼了。”
祁少臣笑声更大,“不是, 我说别的男人都恨不得把自己女人抱回家当娇花养,怎么到你这儿了,还反过来了,你这是准备让你的周小姐天高海阔地做飞鸟了?”
苏柏熠懒懒开口,“她喜欢,想做什么不行。”
祁少臣轻啧一声,得,狗粮被喂得就是这么猝不及防,他就不该随便招惹陷在情爱里的男人。
周粥今天出公司算早的,八点不到,天刚有些蒙蒙的黑,他今晚有饭局,现在应该还没有结束,周粥出了写字楼给他发了条信息,她今晚就回裕丰园了,明天一大早她要去会展中心,从裕丰园走会更方便一点。
信息发完,收起手机,一抬眼,和站在树下打电话的关钊对上视线,周粥将包甩到肩膀上,把他当空气掠过。
关钊今天丢了一个大单,本来就心气不顺,看到周粥心里更是恼火,他大步朝周粥走过来,故意撞向她的肩膀,还刻意放大声音,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嗳,你知道苏柏熠其实不是苏家人吗,听说苏锦生都不认他这个儿子,他是那柏书音和别人乱搞生出来的,那不就是个父不详的野种,也算是老天有眼,有报应这一说,现在没了苏家做他的倚仗,他连根葱怕是都算不上。”
周粥被关钊撞得身子歪了下,她本来懒得理他这茬,但听到某些字眼,她脚尖方向一转,径直追上他,挡住他的路,心平气和道,“你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
关钊挑眉,笑得很贱,“我说的是苏柏熠,关你什么事,怎么,他是你男人啊,要这么急赤白脸地护着。”
周粥也挑眉笑了笑,“不巧,他现在还真是我男人。”
关钊一顿,嗤一声,“听你这语气,你倒还挺骄傲,周粥,你怕不是认不清现在的形势吧,你以为他还是之前那个不可一世的苏柏熠,他已经被苏家扫地出门了,苏锦生都不认他这个儿子,他不是野种是什么,他站在了苏家的对立面,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别看他现在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回头等哪天他真一穷二白了,你是跟着他一起去要饭啊还是你养他啊?”
周粥道,“我养他啊,我本事不算太大,养一个男人还是养得起的,”她话头一转,上下打量关钊一眼,“倒是你,我听说你现在手上项目不多,怕是连你自己都快养不起了,不过再穷买点儿狗粮的钱总有吧?你要是没有,我可以先借你,去买点,至少要吃一顿饱的,省的一饿了就出来乱咬人。”
“你!”关钊气急败坏,手扬起来要打人。
手刚抬起,胳膊就被人摁住,钻心的疼让关钊脸上一白,再看到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苍白的脸上直接飙出了汗,他不管嘴上说得再厉害,骨子里对苏柏熠的那种惧怕根本抹不掉。
苏柏熠连看都不看他,一只手轻轻松松钳制住他,只偏头看着周粥,黑眸里含着浅笑。
周粥在他不错眼的注视下,没了面对关钊的那种气定神闲,脸上渐渐起了热,她转身就走。
苏柏熠并不着急去追,他视线转了方向,慢慢扫过关钊,目光里只剩冰冷,嫌恶地松开他。
关钊一个趔趄,险些倒地,他勉强稳住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层层叠叠地往外冒,他一向是欺软怕硬,现在更是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不该图一时痛快就忘了之前的教训,苏柏熠再落魄也不是他可以惹得起的。
苏柏熠面无表情地接过吴杭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沾过关钊胳膊的那只手,吴杭自动后退一步,他知道三哥这是要亲自动手了,这个关钊也算是个本事人,能劳烦得动他三哥想亲自动手的人,这个世上还真没几个。
关钊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周粥怕真的闹出了什么事情,她停下脚步,回身看他,“走不走?”
苏柏熠看向她,声音温和,“先去车上等我,我马上过去。”x
周粥眼神里有央求,“苏柏熠,我今天有些累,我们回家了。”
苏柏熠身上的戾气渐渐收住,他将手帕随手扔到旁边垃圾桶,抬下巴点一下关钊,对吴杭道,“有些人要是再三地不知趣,以后还敢跑到我们家周小姐面前乱吠,那北城这么大地界应该是装不下他的胆子了,”他的眼神压向关钊,语气似闲聊般稀松平常,“再有下次,就把他丢出北城好了。”
吴杭立刻严肃恭谨地应是,心里却在咂舌回味着从他三哥嘴里说出的“我们家……周小姐”,就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他怎么听出了一种骑士在公主面前惟命是从的感觉,还带着几分亲近的狎昵,这个样子的三哥,可是太新鲜了。
关钊哪儿能受得住苏柏熠的眼神压制,差点儿没瘫倒在地上。
周粥赶紧走回去,拉上他的胳膊,扥着他往前走,这个关钊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软骨头,真禁不住他这样吓。
周粥在前面使劲拽,苏柏熠在后面慢悠悠地走,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搭成一座桥,仲夏夜的晚风拂面而过,心跳从桥的一头跃到另一头。
周粥扭头看他,语气有些凶,“你笑什么?”
苏柏熠正色道,“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