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边跟周粥说着话,边看站在一旁的苏柏熠一眼。
苏柏熠没动。
医生再看苏柏熠一眼。
苏柏熠走到周粥面前,周粥意外他的靠近,仰头看他,苏柏熠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挡住她的眼,周粥来不及反应,脚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她一下子攥住他的胳膊,人也抵进他的怀里。
“好了,”医生又握着周粥的脚腕轻轻转了转,语气严肃,“这次一定要好好休养,不然落下病根了,以后有你受的。”
周粥从他怀里起来,用手指抹去了眼角溢出的生理性眼泪,其实也没有那么疼,可能就是刚才一瞬间被激的,她低声道一句“谢谢”,不知道是对医生说的,还是对谁说的。
苏柏熠眸光微动,手覆上她的肩膀,轻拍了一下,就一下,肉眼可见地生硬,然后皱着眉收回自己的手,走向一旁,都快要站到窗边,眉头皱得更深。
医生说了很多医嘱,周粥懒得记,直接拿手机给录下来了,从病房出来,周粥不肯让他再抱了,她的脚已经没有那会儿那么疼,可以自己走,“今天的事情多谢您,我自己回去就行,就不耽误您时间了。”
她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他抱起来,放到了吴杭推过来的轮椅上。
周粥发现了,他做出决定的事情,是不允许别人反对或者拒绝的,身处高位的人想要的是无条件的服从,谁都不能对他说一个“不”字。
车开到周粥小区的胡同口,再往里车进不去,周粥从车上下来,想着要不要和他告一声别,再怎么样今天的医药费都是他掏的钱,但他正在接电话,似乎也没有看她的意思,他大概巴不得她快点儿滚,她也就不招他的烦了。
周粥也不需要吴杭送,前面就几步路,她转弯就能到家。
吴杭推着轮椅,紧紧跟着周粥,可怜巴巴的语气,“三哥吩咐的,我必须把您送到家,不然回头我得挨骂,三哥骂人可狠了。”
周粥拗不过吴杭,只好又坐上了轮椅。
吴杭说的送到家是送到周粥家门口,周粥只让他送到楼下就成,不过吴杭确实也送不上去了,没有电梯,楼梯轮椅又走不了,他想伸手扶吧,又不敢碰到周粥的胳膊,除非他不想活了,他只能落后周粥两个台阶,跟在她身后护着些。
周粥伤到的右脚完全用不上力,她一步一台阶走得很慢,半天了一层还没走上去,吴杭帮不上忙,正着急呢,看到楼下走过来的人,眼睛一亮,“三哥。”
苏柏熠几步走到周粥前面,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稍等”,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周粥。
周粥没明白。
苏柏熠冷声道,“拿着。”
周粥接过手机,苏柏熠抄着她的腰,稳稳地将她抱起来,看她,周粥顿一下,把手机贴到他耳边,苏柏熠对着电话里的人说,“你继续。”
下面的吴杭悄悄地把蓝牙耳机塞回了兜里,又往兜的深处按了按。
声控灯一层一层地亮起,又一层一层地熄灭,他的电话打完了,周粥按掉电话,拿着手机看他。
苏柏熠道,“兜里。”
周粥把手机放回了他的大衣兜里,她顿了下,开口问,“停车场的那辆摩托冲的是你?”
他们离得这么近,她多多少少听到了对面人的话,她以为就是那辆摩托开太快了。
苏柏熠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周粥耸了下肩,“哦。”
是她问得太多了,这的确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
两个人的对话中断,楼道里的灯全都熄灭,漆黑成一团,周粥刚要拍一下掌,他冷沉的嗓音在黑暗中散开,“不会牵扯到你,你不用怕什么。”
她怕什么,冲的又不是她,只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一说。
声控灯突然亮起,昏黄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大概是因为灯光太暗,盖住了他眸底深处的冷漠,周粥看到了些假象的温和。
她怔了怔,半晌,说出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好像还没问我叫什么。”
苏柏熠睨着她,“有这个必要?”
周粥当听不出他言语里的矜傲,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在梦中的恍惚,“我叫周粥。”
我叫周粥。
好多年前,她这么回过另一个人。
那个人问她,你叫什么。
第9章
头顶上方是白炽灯接触不良的滋滋声,五层的这对夫妻又在吵架,一句接着一句的对骂时不时地传过来,楼下的狗也不甘示弱地狂叫起,隔壁屋的大爷不受任何影响,一到八点,雷打不动地放起了咿咿呀呀的京剧。
周粥的声音湮没在这种嚷闹的嘈杂里,她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的话,他活到现在,应该就没到过这种地方,正如他所说,他确实没有知道她名字的必要,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周粥陷在恍惚中的情绪被她一点点拖拽起,重新拉回到现实中。
原本还吵得厉害的夫妻,突然之间声音变了味道,苏柏熠眉头拧起,黑漆漆的瞳仁里是明显的嫌恶。
这对小夫妻是最近新搬过来的,平时摔盘子骂街吵架吵得厉害,半夜床上也吵得厉害,周粥也觉得烦,可这就是她住的地方,她每天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的,她暂时改变不了,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先适应。
他不加掩饰的嫌弃让周粥耳根一热,仿佛这明晃晃的嫌弃对的是她,她直起身子,靠近他一些,语气似挑弄,“要我帮你捂耳朵吗?”
苏柏熠看她,“几层?”
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在无端地闹脾气,周粥瞬间恢复了理智,回道“再上一层。”
在他面前,她一些隐在心底的情绪好像总是被无端地放大,这是不对的,他于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仅此而已。
周粥被放到六层,他接到一个电话就走了,周粥慢慢挪回到家,手链她在他车里找过了,没找到,她刚才也问了他的司机,他的司机也没有见过,最有可能落下的地方都没有,那应该真的找不到了,周粥也就彻底死了心。
她用保鲜膜包好脚,坐在小凳子上,简单冲了个澡,楼下夫妻的热闹终于消停下来,她松了口气,希望他们今天半夜别再折腾,让她今晚能睡个好觉。
苏柏熠被老爷子一个电话给叫回了老宅,停车场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苏允廉耳朵里。
苏允廉今年八十四,几年前动过一次大的心脏手术,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本来集团董事长的位置该留给儿子苏锦生,但苏锦生的能力如何,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个实打实的阿斗,扶都扶不起来,在公司这么多年,就没一件事儿能办成,他这个当老子的给他擦完屁股,他儿子又接着给他擦,要是真让他坐上家主的位置,苏家不出两年就得让他给嚯嚯完,所以最后董事会一致决定,把那时还在国外读书的苏柏熠给叫了回来。
这个由他一手带大的孙子也没让他失望,半年不到,就全面接手了公司,手段雷霆,比他当年更甚,所以苏锦生在苏允廉眼里唯一的一点用处,就是生了苏柏熠这个儿子。
苏允廉头发已经全成花白,身体也因为病痛的折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初,谁在x他面前都撒不了半句谎,他盯着苏柏熠看了良久,“你今天是故意落的单?”
苏柏熠身上担着苏家和柏家两家的家业命脉,人身安全是半点差池都容不得的,吴杭是苏允廉从苏家旁支里挑出来的孩子,从小养在苏家,他是司机,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是苏柏熠的贴身保镖,平时都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苏柏熠。
苏柏熠道,“总要给他们一点动的机会,才能露出马脚。”
苏允廉不赞同,“这太危险了,下次不许再这么做。”
苏柏熠回,“没把握的事情我不会做。”
站在一旁的苏锦生插进话来,“你爷爷是不会害你的,他说危险肯定危险,我发现你怎么总想着逆着你爷爷来。”
这话挑破离间的意思太明显,傻子都能听出来,苏柏熠波澜不显,神色平静,苏允廉狠狠地瞪了苏锦生一眼,苏锦生讪讪地闭上了嘴,闷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单看长相,苏柏熠和苏锦生没一点像的地方,苏锦生长相偏阴柔,而苏柏熠眉宇间更像柏书音,所以苏锦生一直怀疑苏柏熠不是他的种,尽管他DNA检测偷摸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每次检测出来的结果都一样,但他就是觉得所有的检测机构都被柏家给收买了,所以结果都是假的,苏柏熠真的跟苏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惜老爷子根本不信他的话。
苏允廉又问,“那姑娘是谁?”
他已经看过停车场的视频。
苏柏熠淡声道,“不相干的人。”
苏锦生马上接了话,“不相干的人,你们会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都想着对方,她会一把拉住你,你又那么护着她,”他语气挂上了些沉重,“柏熠,你是不是还没忘了以前的事儿?”
苏柏熠挑眉看他,“我确实没您那么健忘,不过以前的事儿那么多,您具体指哪一件?”
苏锦生看一眼苏允廉,沉声道,“我可看清那姑娘的样子了,我怎么觉得她长得像--”
他话不说完,未尽的意思屋里的人都心知肚明。
苏柏熠一怔,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后的措手不及。
苏锦生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很是得意,苏锦生早就知道周粥了,今天才找到机会捅到老爷子面前。
之前林明梁来找他,说是他那个新小舅子,叫什么郑怀成,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得罪了苏柏熠,想让他在苏柏熠面前说说好话,苏柏熠会和人抢女人,这事儿可太稀奇了。
那天晚上,苏锦生就拿到了周粥的全部资料,几年了,苏柏熠身边第一次出现女人,这绝对是一个不寻常的讯号,他翻着资料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总算让他看出些不对劲儿的地方。
苏允廉面色阴沉下来,拿拐杖重重地捶了下地,呵斥苏锦生,“给我滚出去,你有闲心调查这个调查那个,不如想想怎么把你弄出的那窟窿给堵上!”
苏锦生脸上一白,嘴角蠕动几下,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蔫蔫地从书房退出去了。
苏允廉的咳嗽声停不下来,苏柏熠上前倒了杯水,递到苏允廉手里,苏允廉喝一口水,慢慢缓下来。
他拍拍苏柏熠的手,避开周粥的话题,声音慈爱,“柏熠,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我说透,今晚的事情,我不管你是试探也好,还是已经查出了什么,但凡你有了什么定论,先来和我说一句,家事儿呢,我们就家里自己解决,你爸他要是真有那个胆子,我第一个不饶他。”
苏柏熠笑了笑,“爷爷,您多想了,我爸他要是真能弄出今晚这些事儿来,您该高兴才对,这至少说明他还有点儿脑子。”
苏允廉叹一口气,“但愿是我想多了。”
从老宅出来,苏柏熠褪去了身上无害的温和,眸子里压上了森冷,苏锦生确实没那个脑子,但苏锦生背后的人就说不定了,藏得再深,总归也露出了尾巴。
吴杭警觉地看一眼后视镜,“三哥,后面有车在跟着我们。”
苏柏熠看着车窗外的茫茫夜色,嘴角浮出些讥诮,他轻轻掸了掸膝盖上没有的灰尘,“去裕丰园。”
吴杭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懵,裕丰园是哪儿,等等,他突然想起来了,裕丰园不就是他刚刚才去过的那个小区,吴杭心里那首欢快的交响乐又吹起来了,果然冬天到了,春天也就不远了。
周粥从梦中猛地惊醒过来,看着天花板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像是被人拿绳子勒着,七上八下地跳,梦里又回到了从前,前面的人越走越远,她想追上去,一转眼,人已经在雾中消失不见了,她再迈一步,脚下突然变成万丈悬崖,她跌落而下,坠到无底的深渊。
这是一个重复的梦,也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梦。
门外有隐隐约约的敲门声,周粥一时分不清,这敲门声是在梦里,还是真的有人在敲门,她拿过手机来看,才十点不到,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粥披上一件衣服,慢慢挪着脚走到玄关处,有节奏的敲门声又响起,敲三下,就停住。
这个时间点,没有人会上门,六层只有周粥自己住,对面邻居原是一对老夫妇,但因为年纪越来越大,上下楼费劲儿,被儿子接去了有电梯的新家。
周粥不敢从猫眼里看,她拎起鞋柜上放着的棒球棍,凑到门边,低声问一句,“谁?”
“我。”
只一个字,周粥就听出了他是谁,因为噩梦狂跳的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握紧门把,想要按下,又迟迟没动。
他不该来,在她最不清醒的深夜。
第10章
一扇门,隔开两个人。
周粥拢紧身上的开衫,最终打开了门,屋内明亮,屋外幽暗,他站在幽暗里,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祗。
她看他,“有事?”
苏柏熠问,“自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