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是潺潺的流水、昏茫的夜色,还有他撑在栏杆上匀实有力的手臂,也不知道是怕不留神仰头摔进河里,还是被他灼热的气息拨弄到,叶芷安心脏砰砰直跳。
沉默持续了几秒,她轻声说:“那天晚上我没带手机,但我八点多的时候,给你打过电话的。”
纪浔也回忆了下,好像是收到了一通陌生来电,不过他当时没有多想直接掐了,“我不知道那是你。”
她低低回了声“嗯”,是不太开心的语调,就像在说:我知道了,但这不代表你有合理借口挂断我电话。
同样的反应换个人表现出来,纪浔也都会觉得那人在胡搅蛮缠、蹬鼻子上脸,但对她,他似乎没有一点反感,反而觉得好玩,抬手捏捏她唇边的软肉,也是这处地方,她一笑起来,就会出现一道小括号。
“行,我跟你保证,以后别说中国大陆打来的陌生号码,就算是缅甸、尼泊尔……”
他一连蹦出十来个国家名,“我都照接不误——这下满意了吗?”
哪成想,这姑娘的关注点清奇得过分,软软糯糯地往下接了句:“缅甸的电话还是别接了,有点危险,我不想你出事。”
纪浔也被堵得哑口无言,片刻从胸膛闷出一声笑,笑声消散的同时,不远处一扇木门被人推开,走出两个五六岁模样的孩童,各自手里捏着几根仙女棒。
纪浔也覆到叶芷安耳边,让她乖乖坐着别动后,大步流星地朝那俩孩子走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拿出什么东西作为交换,不到半分钟,天资卓越的谈判家满载而归。
在纪浔也的眼神示意下,叶芷安从他手里抽出一根,攥紧在自己掌心。
“一根就够了?”
“就先一根吧。”她想让时间过得慢点。
纪浔也应了声“行”,拨开打火机盖,点上,霎时火星四溅。
落在青石板路上的两道影子,一高一低,部分重合到一起,叶芷安悄无声息地往他的方向倾斜几度,交叠的面积更多了。
隔了两秒,她抬起手,细碎的烟花在他们中间继续跳跃燃烧,月色下,两个人的脸都被映到发亮。
火星熄灭的转瞬之间,纪浔也拉过她的手环住自己腰际,从她眼皮、鼻尖一路吻到她嘴唇,末了,拿额头抵住她的,哼笑两声,然后开始解释,“你见到那人真是我妹,只不过是我四叔的女儿,她是那天早上来的梦溪。”
叶芷安打断,“所以你那天早上说的有事就是去接她?”
“最后那通电话是她打来的,不过不是去接她,她那航班延误到下午四点多才到,我发消息给你那会,那不省心的刚下的士,运气不好,在镇口被人抢走了包,我去找她后,拉着我诉苦了俩小时。”
叶芷安感觉他再这么贴着自己额头说话,她的心脏就会跳出胸腔,于是将脑袋后仰了些,拉开与他幽暗瞳仁的距离,又问:“可这跟你们那晚贴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纪浔也拿她是真没辙,有气无力地笑了声,“你能不能一次性让我把话说完?”
她也叹气,“那你说吧。”
“……”
听听这勉为其难的口吻。
纪浔也皮笑肉不笑道:“她那天祸不单行,被抢了包之后,发现自己眼皮上长了颗麦粒肿,我那会在替她拿手机自拍镜头当镜子照呢,我俩的嘴巴非要说亲到了什么东西,那就只可能是手机。”
叶芷安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串信息,“你再让我好好捋捋。”
“捋什么?”
“捋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是不是哄人开心的。”
纪浔也听乐了,“你对谁都这么大的戒备心?”
露出迷惑反应的人变成了叶芷安。
他每次亲她,她都没有推开,换做别人,在他们别有居心靠近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甩去一个巴掌,或踹向他们命根了,这算哪门子对他有戒备心啊。
纪浔也把话挑明:“怎么我说什么,你都得恨不得掰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咽?”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可这还不是因为她对他的心思不单纯,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揣测他每句的话外音?
叶芷安没接,推推他胸膛,“我要下去了,你先离我远点。”
她有些庆幸,大晚上的夜色浓重,不至于被他看穿自己快要被蒸熟的耳朵。
纪浔也小幅度点了下头,转瞬退出两米远,“你要是还不信我的说辞,我这就带你去见见她。”
说完,他就往来时的方向返回,双手插着兜,假装没等她,结果一步才挪出一厘米,不输给她的磨蹭。
过了十余秒,终于把人等来了。
两个人走得依旧很慢,最后七分钟不到的路程,让他们花了足足两倍时间。
秦之微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听见交错的脚步声,缓慢抬起头,不期然迎上纪浔也不达眼底的笑意,“不到四十分钟我就回来了,秦老师,这算不算你要求的快去快回?”
秦之微压根不想搭理他,看着他身后的叶芷安,一顿,“昭昭,你怎么过来了?”
这事解释起来,只能叫人面红耳赤,叶芷安动了动嘴唇,纪浔也抢先说:“她太久没来问候你了,心里过意不去。”
明明是他带她来的,怎么就成她的原因了?
他这人还真是满嘴跑火车。
叶芷安偷偷瞪他眼。
纪时愿这几天都住在这儿,听见动静后,从厨房探出脑袋,视线也在叶芷安身上定住了。
素白的脸,单薄的身型,这就是二哥身边的女人?怎么看着大学都没毕业?好像还有点眼熟。
她搜肠刮肚一番,终于和存放在大脑里的人脸档案对上号了。
这不就是那调酒师妹妹么?
她就知道,她这不着调的二哥早在酒吧就看上对方了,不然也不会亲自送人去医院。
……男人。
纪时愿的眼神直勾勾的,毫无避讳之意,纪浔也上前拦下,隔空指着她脸说:“你脸上糊了面粉。”
纪时愿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走,对着玻璃照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始委屈巴巴地控诉:“秦姨说我既然住在她家了,就得付房租,但她又不要钱,非要让我包饺子给她吃……二哥,你也知道我这辈子就没下过厨房,这简直和要我的命没什么两样。”
纪浔也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那你继续,没包好就别出来了。”
纪时愿想打人的心都有了,眼珠子一转,把主意打到叶芷安身上,忙上前将人拽到厨房,“妹妹,你来帮帮我。”
叶芷安毫不扭捏,爽快应了声“好呀”,揉面粉前先去洗了手。
窗户半边开着,橙黄的光束投射进来,和屋里的冷白灯光交织在一起,把人的脸都照得有些晨昏难辨了。
叶芷安视线微垂,落在她们沾满面粉的双手上。
和她不一样,纪时愿拥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她的呢,看着柔软,捏起来却不那么细腻,甚至称得上有些粗糙。
憋了五分钟,纪时愿终于憋不住了,开始八卦:“你和我二哥什么时候认识的?”
叶芷安在“四年前”和“一个多月前”两个回答中选择后者。
“酒吧不是第一面?”
“我是在蓦山溪见到他的。”
纪时愿明显对那三个字印象不佳,但也没问她怎么去了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只感慨道:“那我哥算是对你一见钟情欸。”
一见钟情?
叶芷安听了想笑,她和纪浔也交换还差不多。
纪时愿兀自摇头称奇,再次开口时声音轻了不少,“这倒是头一遭。”
“嗯?”叶芷安没听清,想让她重复一遍。
纪时愿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神认真了些,“我告诉你哦,我二哥活到这岁数,身边都没有过人,不过这也不能代表他和这几年网上的流行的说法一样,是个纯爱战士,相反他满肚子坏水,典型的商人嘴脸,从来不做没有回报、或者产出小于投入的事。用一句话概括他这个人,就是看似深情,实则无心。”
纪公子的毛病三天三夜也数落不完,最混账的那段时间,狠起来拳拳到肉,疯起来又兵不血刃。
论起狠起来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前一秒他能笑着配合你称兄道弟,下一秒就能踩断你的髌骨,逼迫你昂着下巴对他俯首称臣,谄媚的笑让他不满意,鼻梁多半也会留不住。
他这人还爱清静,真正动起手教训人时,会先往人嘴里塞上棉布,不紧不慢地道声:“听话,咬住这玩意儿,一会儿就不会疼到喊出声了。”
另外,鲜少有人知道,李家兄弟现在最爱在淮山玩的“撞人”游戏,就是纪浔也开的头。
起因还和她有点关系。
高二转学后的第一学期,她被高年级的几个校霸盯上,受了些委屈,回家第一时间找纪浔也哭诉。
隔天晚上,那几人就被绑到淮山,整整齐齐地跪坐一排。
纪浔也坐在车里,踩下油门,引擎声的轰鸣将那几颗心脏高高甩起,摔了个稀巴烂,□□的尿骚味引得其他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
车头最终停在距离他们不到半米的位置,那几人除了脸面尽失外,毫发无伤。
纪时愿心里很清楚,纪浔也这种报复手段不见得有多想替她出气,满足自己的顽劣心才是目的。
换句话说他的行事全凭喜好,没几个人真正被他放在眼里过。
说得再矫情点,偌大的北城里,爱他的人和恨他的人一样多。
所以别指望他能在一段感情里投入多少真心,挥洒真金白银的放浪生活才最合乎他的精神需求。
叶芷安低垂着眼,嗯了声。
给出的反应实在简洁,纪时愿一时半会都分不清她已经开始替自己的命运黯然神伤,还是完全不在意旁人眼中的纪公子究竟是什么样。
“我说这话不是在劝退你,也不是在挑拨离间,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明白,和他短暂地在一起,又或者就此离他远远的,哪个会更让你后悔、遗憾。”
叶芷安还没来得及给出回答,纪浔也含笑的眉眼撞进视线,问她们在聊些什么。
纪时愿撇撇嘴,“女孩子的秘密,你一个大男人少打听。”
纪浔也睨她一眼,又看向叶芷安,见人心事重重的模样,语调不由沉下来,藏着几分警告,“聊秘密是可以,但别扯不该扯的事。”
接下来的话,其实更像是想让叶芷安听到的:“安分点,别去惹这小祖宗生气,不然又得我去哄。”
叶芷安听了只觉荒唐,想狠狠控诉一番,却在对面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缴械投降,小声嘟囔:“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这么对祖宗,家家户户十八代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纪浔也唇角弧度挑得更大了,扯扯她的脸,“是不是又在偷偷埋汰我?”
叶芷安当然不会承认。
在被纪浔也叫出来前,叶芷安已经吃过晚饭,但架不住秦之微的热情,又往肚子里塞下几个水饺。
饭后,纪浔也无视秦之微警告的眼神,带叶芷安去了夜市,纪时愿来梦溪镇后就没好好逛过,好奇心作祟,充当了回自己一向不齿的电灯泡角色,屁颠屁颠也跟去了。
梦溪镇的花灯节从除夕开始,到元宵才结束,正因为是第一天,人流密集,叶芷安差点和他们走散,纪浔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找人上,直接攥紧她的手。
叶芷安挣脱不出来,也舍不得挣脱,由着他去了。
四十分钟后,写有他们祝愿的花灯在朝露河上飘荡。
纪时愿不忘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我希望沈确那魔鬼一觉醒来,能变成傻子,再不济,失个忆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