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番不清不楚的关系,说到底有一半是在她不愿承认的默许之下。
再难听点,她的种种行为其实同欲拒还迎毫无区别。
至于所谓的“舍不得”, 不过就是优柔寡断的爱造就而成的相互折磨。
她应该把心打磨得再硬些, 而不是用强逼出的身体语言来反复拒绝他。
要是做不到, 那就捡拾回自己曾经的孤勇,干干脆脆地同他拼一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美满结局。
叶芷安甩开脑子里纷乱的想法,拉平语调问:“你和他说什么了?”
纪浔也不着急回答这个话题, 自顾自笑了声, “我本来还挺害怕, 说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的你已经不会心疼我, 现在看来, 现实好像比我期盼中还要好。”
进攻节奏被他牢牢掌握着, 别说抢回主动权,不举双手缴械投降已然不易。
叶芷安拉直唇线,却在下一秒,绞尽脑汁斟酌好的措辞被他突转的话锋逼退到咽喉。
回答的是她上一个问题,“我刚才跟程宗文说你是她太太的——”
“纪浔也!”她慌慌张张地打断。
他嗤笑一声,嘲弄她的紧张,“跟你开个玩笑。”
她板着脸,“这个玩笑可一点儿都不好笑。”
“行,以后你和你妈那些事,我一句都不会都说。”话虽这么说,语气里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叶芷安认真观察他的表情,像在分辨刚才那句玩笑几分真几分假,确认察觉不出丝毫撒谎迹象后,才松了口气,转瞬等来更挑战人心理承受能力的一句:“他那么问了,我要说你跟我毫无关系,只是我随便找的女伴,信服力太低,所以也只能实话实说——”
几秒的停顿,腾出足够让人胡思乱想的空白。
心脏的波澜就这样轻易被他掀动,没来得及抚平,迎来他低哑的嗓音,“我钟意你。”
叶芷安心霎时软得一塌糊涂,甚至有那么几秒,她都想彻底放弃抗争,拿伤痕累累的脑袋再去撞一回南墙。
拖沓的沉默里,情愫变得直白灼热,不断发酵着,最后被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
赵泽这会眼力见全无,未能从里头冷冰冰的一声“进来”中剥离出嗓音主人的的情绪,径直打开门,笑嘻嘻地探出脑袋,看见叶芷安后,稍愣,“我说你俩怎么就突然一起消失了,原来都躲这儿来了。”
纪浔也烦他屁话一堆,语气很冲,“什么事?”
赵泽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坏了兄弟的好事,那句“没事就过来找你唠唠嗑”怎么也说不出了,赔笑道:“为了庆祝你俩复合,我呢打算忍痛把今晚花重金砸下的拍品送给你们当礼物。”
赵泽今晚拍下的是什么,叶芷安记得清清楚楚,一个烂香蕉。
准确来说,是一根用胶带粘在木板上的香蕉,有溃烂痕迹,然而就是这玩意儿,加上手续费后的成交价高达五千万。
大部分声名鹊起的艺术家脑回路不太正常是真的,现在看来,赵泽的脑子也有点问题。
赵泽还记着拍品手册上的说明,也是那位恶作剧艺术家在创造这个概念艺术品时的理念,挺直了腰杆,不懂装懂道:“你们知道个屁,真正的艺术值钱可不是我们用肉眼看到的东西,而是它向我们传达出的内在涵义,和创作它的这个人。”
纪浔也没耐心听他插科打诨,“要是说完了,就带上你的烂香蕉滚。”
“真不要啊?”
没人搭理他。
赵泽自讨没趣地带上了门。
聒噪的人声一消失,叶芷安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忘记反驳那句“庆祝你俩复合”,她看向纪浔也,以为会收获他揶揄的神情,然而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悦情绪,冷淡地起身,边系纽扣边说:“我的事情差不多已经谈妥,可以提前走,送你回去。”
态度转变得如此突然,就像一节过山车从最高点极速降落。
叶芷安多看他几秒,点头,上车后才知道他急转直下的心情由于什么——怪赵泽打搅了他的好事。
估计当时他就看穿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以为只差最后趁热打铁般的一下,就能击溃她仅存的防备,朝着他丢盔弃甲。
“我钟意你”这四个字或许真真切切地饱含着他浓烈的爱,可已经分析出他此刻心里历程的她,没法再以纯粹眼光看待,更甚至将此当成了他步步为营的算计。
偏偏一段感情里,最要不得的就是算计。
就像她曾经在他车上留下的那条红绳,定时炸弹一般,只不准什么时间,会被什么东西引爆。
也就在这时,她恍然意识到四年后的今天,她对他言行的容忍度实实在在地降低了不少,换句话说,她对他的要求在不断变高——她是变得贪心了。
她在他面前压根藏不住情绪,轻易就能挂脸,纪浔也不是瞎子,借着车窗外掩映进来的灯火第一时间察觉到,也知她在恼什么,捏捏她柔软的手心,“生气了?”
叶芷安皮笑肉不笑地抽回手,话里埋汰意味十足,“不敢跟纪先生生气。”
“看来是气得不轻。”
纪浔也改成戳她的侧脸,等她顶着气鼓鼓的样子看向他后,才说:“我承认我刚才在休息室里心怀叵测,全程都在引导你往'跟我复合'这条路上走,但我也能跟你保证,刚才我说过的所有话都没掺进去一点儿水分……昭昭小姐,我是真的钟意你,四年过去,没有一刻变过。”
他在纪书臣面前是没什么尊严,但甭指望他对别人也是如此,就像纪时愿说过的那样,他看人时下巴总是高高扬起,不懂迁就两个字怎么写。
叶芷安不同,那叫一物降一物。
车停在公寓楼门口,纪浔也让司机下车买包烟。
在这节骨眼上,将人支开到底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一片寂静里,叶芷安反复默问自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真的完全不感动吗?不肯答应,是因为你在害怕吗?可你——
“昭昭,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心里的声音和飘进耳膜里的男嗓重合上,拨动她心弦的同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她愣愣抬头,撞见他柔情似水的双眸。
无法形容那一霎的感觉,就好像心口缺失的那块拼图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被她找到,且近在咫尺,只是她没有力气和勇气伸手去够。
纪浔也微凉的指腹探上她脸颊,从唇角绕过鼻梁、眉骨,定在额头中心,那是她以前参加汉服走秀活动时花钿涂抹的位置。
“我们昭昭,胆子是越来越小了,不过无所谓,在我们这段关系里,有一个胆大的就够了,以前是你,现在交给我。”
这么多次的见面,看似是他们火星四溅、攻守轮流交替的交锋,本质上,都是他在反复地试探,试探她如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最后如他所愿,他试探出了两件事:她对他还存着过去的感情,以及现阶段的她,不会答应和他复合。
另外这几年,他还学会了一件事:抑制住自己贪得无厌的想法。
在原始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因心里卑劣到无止境的渴求,竭泽而渔无异于自取灭亡,饮鸩止渴、隔靴搔痒,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所以他现在才会愿意等。
纪浔也忽然压低脑袋,凑近她,见她没有表露出任何反感、厌恶,轻轻往她唇上碰了下。
“上去吧。”
叶芷安刚回神就被他这个吻激到意识再度被抽离出体内,茫然地下了车。
她的身上裹着厚实的皮草,可不知怎么,漏风漏得严重,连她的灵魂都能穿透,她感觉冷极了,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回头一看。
车门还开着,男人曲着长腿,后脑勺抵靠椅背上,倾斜的目光始终停驻在她身上,深情款款,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叶芷安还从他眼神中读出了别的意思。
他在说:快来爱我吧。
纪浔也没有停留太久,等到完全捕获不到她的存在后,司机恰如其分地坐回驾驶室。
“小纪总,现在去哪儿?”
“且停吧。”他点上一根烟,又将车窗降下些,白雾消散前,一道黑色身影穿过层层叠叠的枝桠,谁也没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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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象台每年都会联合新媒体开展直播活动,今年同地方台节目“走进桐楼”开展了“气球探索旅程”直播合作,观众可以通过进入指定直播间在线观看桐楼地理风光,并实时与气象主播进行互动。
萧政同其他几位领导开了两次会议后,定下这次参加活动的人员名单,叶芷安、方隐年和卢沣在其中。
桐楼与北城接壤,大巴开过去四小时不到,几人统一入住于桐楼最南面的暮落村一民宿里。
当天晚上没有直播安排,负责人提出在院子里开个烧烤派对,增进成员间的交流和了解,好让接下来的合作进行得更加顺畅。
人多声杂,负责人专门借来话筒,扬起嗓门问:“我听说这次队伍里有两名同事就是暮落村人,敢问是哪两位同志?”
方隐年和卢沣同时举起了手。
叶芷安从来没听他们提起过这事,略显诧异。
“接下来的几天,可能需要你们当回导游,多多给我们介绍这儿的风景、特产什么,辛苦了。”
两个人话都不多,只微微点了下头。
烧烤进行到一半,酒水不够,用来涮串的食用油也见了底,有几人想在领导面前刷波存在感,争抢着要去,领导不偏颇,直接抽签决定。
也是巧,跟叶芷安同组的方隐年和卢沣再次齐齐举起手。
不经意间,叶芷安扫到方隐年发白的脸,出于好心,关心了句:“你不舒服吗?”
方隐年避开她的视线,“下午开始有点发烧。”
叶芷安能明显感觉到一开始方隐年对自己有好感,去私立小学做完宣传后,态度才急转直下,看自己的眼神也很复杂,气愤、震惊、后悔,甚至带点轻蔑,显然他是曲解了她和纪浔也之间的关系,也当她是个寡廉鲜耻的捞女。
不过她并不恼,更懒得去解释,自己做到问心无愧就够了。
“那你去休息吧,我来替你。”叶芷安说。
方隐年淡声说:“还是换个力气大的男人去吧。”
叶芷安这会才有些反感了,第一次在同事面前笑得怪里怪气的,“我力气不见得比男人小。”
方隐年不再多说,点了下头,语气依旧生分,“那就劳烦你了。”
最近的超市在两公里外,叶芷安心不在焉地走着,回神后发现卢沣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保持着近一米的距离。
考虑到他性格内向,可能不太习惯跟人并肩走,叶芷安就没让他上前两步,走到半程,忽然听见他说:“我好像吃坏了肚子,现在不太舒服,你一个人能去吗?沿着这坡走到底右边那家就是。”
见路不远,叶芷安点点头,“行,你赶紧回去吧。”
卢沣递去一个感激的笑容,掉头折返。
叶芷安照卢沣形容的路线走去,确实见到一家叫“福泽”的小超市,但门关着,卷帘门上还贴有“店铺转让”的通知。
人生地不熟的,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打转实在愚蠢,加上这条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冷清,路灯坏掉几盏,时明时暗,几乎无人路过。
出于安全考量,叶芷安打算先原路返回,还没走出几步,凉意顺着脊椎蔓延至后脑。
四面都是白墙,岔口也没装广角镜,她没法明目张胆地扭头凝在自己后背的视线是否只是她的错觉,不多时,她侧身拐进右侧那条更为宽敞明亮的巷子,借一霎的余光去瞧身后的动静。
一个男人,高而干瘦,穿着连帽衫,帽子兜在头顶,头压得很低,也因她目光收得太快,没看清他的脸。
她掏出手机,迟疑两秒,给苏念拨去电话。
对面很快接通,她开始没话找话,问她现在在哪。
“这个点我当然在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