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段长篇大论,赵泽晃晃荡荡地离开,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得瑟背影。
叶芷安在外面多待了会,才鼓足勇气进病房,纪浔也正阖着眼,听见声音,才微微撑开一条缝,辨清楚人后,桃花眼立刻弯成两道弧。
因气虚乏力,他的笑声断断续续的。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昭——”
她打断:“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但我不想真的想跟你吵架,所以你先不要和我说话,尤其是跟我们有关的话题。”
叶芷安避开他的视线,转身,准备离开,被他一把拉住。
她没回头,听他的声音从自己身后传来,“好,我不说,但是昭昭,今晚就留下来吧,离我远远的也行,只要我还能看到你。”
他太聪明了,明知道这节骨眼上她根本招架不住他这种程度的服软,她还非得在她摇摆不定的心脏上摄入能够让她变得优柔寡断的药剂。
等他松开手,叶芷安走到距离他大概五六米远的沙发上,什么都不做,开始放空自己大脑。
直到晚上入睡前,两个人都没完成一句正常的交流。
第二天下班后,叶芷安直接去了医院,纪浔也还没吃饭,问她想吃什么。
“跟你一样,喝粥就行。”
纪浔也让杨特助送来两份筒骨粥,另外给叶芷安准备了几小碟偏重口的下饭菜。
叶芷安没吃几口,眼前一片模糊,大颗大颗的泪珠砸进粥里。
赶在纪浔也反应过来前,她吸吸鼻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了句:“小菜太辣了。”
吃完饭,叶芷安就借浴室洗了澡,出来后拿上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上写稿,一直到晚上十一点,灯熄灭。
两个人都没睡着,也没说话。
窗帘没拉全,从叶芷安的角度往外看,恰好能望见那轮最皎洁的月色,她曲指将月亮框进自己的世界,忽然察觉到什么,扭头看去。
纪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隔了进两分钟,叶芷安才听见他的声音:“昭昭,我后悔了,后悔跟你分手,也后悔说出让你别再爱我那种话。”
她喉咙堵得难受,只在心里应了一声。
纪浔也将她的沉默当成默许这个话题可以进行下去的意思,但他却突然不说了,而是采取迂回的游击战术,从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聊起,“以前要是没事做,除了跟人赛车玩命外,偶尔我会窝在家里拼积木,多的有上万颗零件,我也算有耐心,只要是拆了包装的,到最后都能被我拼完整。”
他做事很少半途而废,但与他充沛的耐心相反,他的新鲜感少得可怜,即便是费尽心机得到的东西,一旦满足不了他更进一步的精神需求,随手就能被他丢弃,也因此,那些积木成品无一例外被他摧毁。
遇见她之后,他依旧能保持充足的耐心地将积木搭建好,不同的是,他奇迹般地不出破坏欲去摧毁自己的心血,而是将它们完好无损地保存着,直到今天。
叶芷安终于忍不住开口,“可你差点把自己毁了。”
一想起当时的画面,她的恐惧又开始侵占她的心肺,哭腔根本抑制不住。
“分手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能慢慢学会去爱自己,不需要太快,从一点点开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但是……但是……你差点死了你知道吗?”
她拼命捂住嘴,没让哭声泄露出来。
空气安静下来,止住眼泪的同时,她听见轻微的动静,是拖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她没有转头,绷直了背,不断逼近的气息将她的眼睫掀得一颤一颤的,片刻他的声音也开始攻占她耳膜。
“昭昭,回头看看我。”
她的心已经软了下来,行动却依旧在负隅顽抗。
纪浔也有些烦躁,突然很想点上一根烟抽,“你这样让我想起了我们分手那天。”
叶芷安一颤。
“分手前一周,我们一起看了《南方与北方》,你说里面的雪景拍得很美,但我脑子里只有桑顿对着玛格丽特离开背影的独白,'Look back,Look back at me',所以分手那天,我也在心里这么对你说了……”
“我当时没有勇气叫住你,只能期待你回头,哪怕就那一次,但是昭昭,你没有。”
“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识到,你是铁了心要跟我断绝一切关系。”
“不过没关系,你现在回头,回头看看我就够了。”
叶芷安没法再摆出冷硬的姿态,转过身,用如水一般的眸同他对视。
“这次我没打算卖惨,我是真的想死,但这不是我第一次动这种想法,说白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选择,所以,你不用感到任何自责,相反,我能活到现在,全是你的功劳。”
“什么意思?”她听得一知半解。
“我妈死后不久,我也决定用她的方式离开,但那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你,你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有活力的声音,就好像迎接明天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挺可笑的,回到家后,我就突然不想死了,想着明天再糟糕估计也比不上当下。”
叶芷安心脏因难以置信狂跳着,“你为什么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我一直记得这件事、这个人,但我也是这几天才意识到她就是你。”
叶芷安不受控地伸出手,犹豫两秒正要缩回,被他眼疾手快地攥住,“我这条命就是你的,就算有天没了,你也不需要对我感到任何歉意,我也不要那种东西,我只想要你爱我。”
她听得五味杂陈。
也是,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她这两天不敢跟他说话的一大部分原因是出于她对他的愧疚心理。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勇敢、洒脱,分手那天,我也不是一点都舍不得,跟你重逢后,我一直在害怕,可我从来没有一次像昨天这么……”
她突然说不出话。
对面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逐渐放大,在她唇角留下温热的触感,“我知道,但我这不是没有出事?”
她抹了把脸,“还有那天晚上,我说——”
“这事就先别说了。”
“为什么?”
“我比你胆子更小,不管是现在,还是复盘过去,都听不得一点不好的东西。”
叶芷安怔怔看着他,隔了几秒,又呢喃一声:“为什么?”
“嗯?”
“你说过我是你的初恋,那么一开始,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择我?”
明明早就看穿了她拙劣的伪装把戏,为什么还肯入局,配合她把戏继续演下去?
纪浔也稍滞后笑起来,“你管它做什么,反正就是你,也只能是你。”
她搭出一台戏的同时,他又何尝不是在进行着他自以为是的狩猎?
只是他过于高估自己的定力和能力,最后反遭她真心围捕也在情理之中。
“叶芷安,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放手这种仁慈的事,我只会做一次,既然你把我从鬼门关前带回来,那我以后就只能跟定你了,你不可能再甩开我了。”
不等她给出回应,他又说:“差点忘了一件事,昨天晚上我发现——”
他愉悦地笑了声,“我的昭昭偷偷摸摸亲了我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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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班后,叶芷安鬼使神差地又去了趟良辰,最后停驻在一间影像室里。
应该是那几天他最常待的地方,尚未有佣人来清洁打扫,一眼望去,杂乱无章。
酒瓶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烟灰缸里的烟头也堆了不少,唯独置物架上的VCD依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纤尘不染。
她随手取下一带,放进影碟机里,不一会儿,屏幕里出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面带笑容地念着自己逐字逐句撰写润色过的录播搞。
其他VCD里无一例外也全是她的身影,正如他所说,她的节目,他是一期不落。
叶芷安还在烟灰缸下发现了一张纸。
他的字迹很好认,正儿八经时书写的是标准的瘦金体,笔锋瘦硬有力,结体端正匀称,放飞时,介于行书和草书之间,就跟他这个人一样,狂妄恣睢到极点。
信纸上的内容里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只有一句话,看着像遗书,也像情书。
【想起来,她以那眼神直视世界,以那目光压倒世界,我喜欢她这一点,因为那时候,我不喜欢这世界。】
她心脏抽痛不已,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纸张锋利的边角,动作突然一快,被划出一道伤口,也就在这时,她注意到纸上还有另一道痕迹,于是将信纸高举到头顶。
阳光映出了上面朦朦胧胧的轮廓,写的是:【你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想起来,她以那眼神直视世界,以那目光压倒世界,我喜欢她这一点,因为那时候,我不喜欢这世界。”——《项塔兰》
第52章 52 第七场雪
◎“那就一起受伤。”◎
纪浔也一堆公事要处理, 只在医院待了一周。
进入年终,叶芷安也忙到焦头烂额,以至于后来那几天, 两个人一次面都没见上, 而这也算给了叶芷安足够的缓冲时间好好整理他们这段关系, 以及她真正想对他说的那些话。
周五下午, 叶芷安打完卡下班, 去公交车站的路上,被一辆车逼停,她下意识以为是纪浔也, 等到车窗降下, 露出一张算不上陌生的脸。
不是什么该寒暄的关系, 也不想再和他们一家其中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 叶芷安当作没认出他, 继续往前走。
轿车车速未变,始终与她保持相同间距,誓不罢休的姿态。
叶芷安这才停下, 直挺挺地扭过头, “请问有什么事吗?”
程宗文态度不冷不热, 语气更接近于一种公事公办,有悖外界传闻的温润如玉,“叶小姐, 关于我太太的事情, 我想跟你聊聊, 请上车。”
虽说用了个“请”字, 叶芷安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自己被尊重了, 吝啬地收回笑容, 连表明的平和都疲于维系,甚至放大自己脸上的抵触情绪,用比对方还要冷淡的调回:“我还有事,没有时间跟您聊聊。”
程宗文身上有着他们那个阶级惯有的傲慢,也有上位者势在必得的耐心,之后连着几天,叶芷安都能在路上碰到他,实在烦了,就应下同他的见面。
见面地点跟本人的装束一样考究,在四环外一家茶馆,环境清幽,私密性极强。
到那儿时,有人正在唱评弹,叶芷安在观月阁听过几次,很快辨认出这是《声声慢》。
程宗文借机引出话题,“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时,她就在这里工作,瘦小又孱弱,患有很严重的应激反应。”
叶芷安还没来得及表露自己的错愕,更具冲击性的一句直接砸向她,砸得她大脑嗡嗡作响,“你和你母亲的眉眼有七八分相似,所以拍卖会那晚在宴会厅见到你,再结合你们的反应后,我立刻认出了你是谁,不过你母亲对这事并不知情。”
叶芷安回想起那晚他的神态,看不出分毫异常,最为可笑的是,那会她还在庆幸着他的一无所知,现在才知是他操控情绪的能力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心里不由发怵,脸上的肌肉霎时僵硬无比。
程宗文抿了口茶,看似解释道:“叶小姐,请你理解一下,像我们这种家庭,婚嫁之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就算家里长辈愿意放宽要求,不追求什么门当户对,娶进门的人也必须得是身家清白的,所以在我提出要娶你母亲时,我的父亲就对她做了详尽调查。”
叶芷安听出他的话外音,“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梦溪镇有丈夫,也有孩子?”
程宗文纠正她话里的细节错误,“我认识她那会,她已经没有了丈夫。”
他突然笑着来了句:“那样的渣滓,死了比活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