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晚青听见他干涩的声音,胡乱在袖口把眼泪蹭掉,眼里还是湿漉漉:“怎么了?”
后鼻音浓重,好似重感冒,偏是这幅模样,叫人看得心疼。
“不要哭,你没有做错什么。”
程劲用他仅能听见的几段对话拼凑出事情全貌,想出了最没用的安慰。
陈晚青点头:“嗯。”
其实她难过的不是工作,她难过的是与她并肩的同伴再也回不来了。
“你没有做错,应该他们向你道歉,你没有对不起他们。”
少年稚嫩的安慰让陈晚青并没有好受些,反而让她看见了他身上的自己,和自己一样天真的少年。
她没办法告诉少年这个世界非黑即白,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接受的负面消息,这个年纪该对未来对世界持有美好乐观的向往。
她破涕而笑,顺着他的话:“嗯,我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为别人错误的行为买单。”
山风顺着窗户缝隙钻进来,睫毛上挂着的那滴泪花吹落下来,滑过脸颊,流下湿漉漉的浅痕,他的心颤了又颤,指甲掐着手心,陪她一起痛吧,这样他也好受些。
陈晚青看见他如黑曜石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深,不想这孩子再为她继续担心,“我没事了,你快睡吧。”
程劲:“我睡不着。”
陈晚青从包里掏出蓝牙耳机:“要听歌吗?”
程劲接过一只白色耳机,将它塞进耳朵里。
陈晚青调好音量问他:“这个音量会吵吗?”
程劲摇头:“不吵。”
“有想听的歌吗?”
“听姐姐的歌单就好。”
他真的很乖,几乎不会提什么要求,难怪程临总夸程劲懂事,他确实又乖又懂事,要是陈慕蓝能有他一半懂事,她估计什么要求都答应他了。
「Summertrain」
Come with me for a little ride, see the shadows passing by
(与我一同坐火车离开吧看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掠影)
Come away with me, it's gonna be all right just breathe
(与我一同远走高飞吧清浅呼吸间一切都会好起来)
Come away with me, it's gonna be all right you'll see
(与我一同远走高飞吧你将看到一切都会好起来)
少年清浅的嗓音在夜色中如同一汪清泉,沁人心脾,令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变得敏感起来,程劲眼底弥漫一层雾气,有那么一瞬,他忽然想这辆列车永远没有终点,他们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从清晨到暮色起。
车窗外的凉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一缕刚好吹到程劲的脸上,微微痒,像狗尾巴草划过心尖,令他胸腔充满柔软。
陈晚青看他不困,这几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十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快睡吧,明早还要转高铁。”
“嗯,姐姐也睡觉吧。”他在脑子里搜罗能够令她放松心情的话,却发现语言是如此贫瘠,“卡夫卡不是说他最擅长的事就是躺着不动,要是很累的话,可以躺一躺。”
陈晚青知道他在安慰她,有那么一刻,她跟他想的一样,躺一躺吧。
“姐姐没事,姐姐是大人,可以处理好工作的事情。”
“嗯,我相信姐姐。”程劲看着她,“姐姐真的很棒也很优秀,南江省38万高考生里前1000名才能进宁大,所以,姐姐不要怀疑自己。”
程劲的鼓励令陈晚青心口升起莫名暖意,在这黑夜中仿佛看见了莹莹烛火,她很棒,因为她提前预料到数据会负向,她很棒,这几天她像个大人一样处理好了程临的后事。
她怎么会在小珏质疑她的时候,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她的人生又不是为了满足小珏的预期。
陈晚青顿悟过来,恢复些精神气,望着面前乖乖的少年:“谢谢你,弟弟。”
在歌声中,困意来袭。
程劲微微侧脸看她闭上双眼的模样,颤动的睫毛如同蝴蝶轻栖,他的喜欢小心翼翼不敢流露半分,只敢在她睡着时,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将她的眉眼刻入心扉。
后半夜陈晚青被颠醒,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抵着程劲的肩头,而他正戴着耳机熟睡,她下意识直起身体,怪自己睡得太熟。
车里灯光晦暗,少年鼻子挺翘如同一座小山,薄薄的嘴唇因为睡着的缘故轻抿着,好似与生俱来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浅浅哀伤,长腿憋屈的缩在大巴车的间隙,看起来楚楚可怜,像是没人要的小狗。
她望着他,又想起陈慕蓝说的那些话。
程劲这长相放在她那时候上学也是拔尖的,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相信程劲是什么渣男,骗有钱女生的钱,更不能让这些谣言影响了这个孩子上学的状态。
第5章 C05 傍富婆的证据发你了。……
到宁城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车站人流涌动,黄昏映在车站落地玻璃窗外,反射出橙色的光晕,好似一幅幅映在建筑上的壁画。
陈晚青在停车场拦了辆的士:“送你回学校,还能赶上晚自习。”
程劲背着书包把自己塞进后座,陈晚青坐进副驾驶,扣安全带的时候正巧看见他望窗外的侧脸,夕阳铺在他冷白色的脸上,映出几分落寞。
的士缓缓开出高架,快到下班高峰期,沿途的车堵得厉害,如同长龙,从远及近干堵着,高楼林立,人.流不息。
平时三十分钟的车程足足开了六十分钟。
陈晚青跟着他下车,从校门的位置依旧能看得见远处操场三三两两体育课的班级,学生们在塑胶跑道上嬉闹。
她猛然发现自己原来从这里毕业已经六年,时光真如弹指一瞬,但一中好像从来没变过。
不管宁城变化更迭,它十年如一日。
她最近一次来这附近还是一年前方菱谈了男友,请她吃饭,地址在一中附近,因为那男的是一中的老师。
谁能想到谈惯了机车男、街舞男、摇滚男的方大记者到头来倒追一个高中语文老师。
陈晚青见过她男友,记不清叫什么,只记得看着很文弱很书生气,仔细算算,他俩谈了也有一年多了。
“程劲。”陈晚青看他准备往校内走,喊住他。
程劲转过身,夕阳擦过他蓝白的校服,颀长的腿在水泥地上像是斜插着两根笔直的筷子,少年沉默着望她。
她想起陈慕蓝说他只吃白米饭配汤,不由得想对他好一点,起码今天不想让他再吃白米饭,她提议:“这个点也快吃晚饭了,吃个饭再回去晚自习。”
他回:“好。”
乖巧地背着双肩包走到她身边,黑曜石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的眼神让陈晚青想起方菱那条萨摩耶,见到她时,总喜欢用那双黑亮如玻璃珠般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陈晚青和他走在一中前排的商铺前,不时有下班的电瓶车路过。
程劲停了两步,弯腰系鞋带,追上去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和她换了个位置,走在离马路更近的一边。
“我什么都吃。”程劲回。
风把她耳边的碎发吹起,露出精致小巧的耳朵,耳垂上是浅金色的四叶草耳钉,程劲不敢多看,只看那么一眼。
陈晚青侧过脸,远山眉微微蹙着,似乎想了会:“有什么忌口吗?”
程劲摇头:“没有忌口。”
大概怕她不了解他的意思,他又补充,“小时候跟哥哥在山里经常饥一顿饱一顿,有得吃就满足了,以前一年都吃不了一回肉,所以什么都吃,能填饱肚子就好,姐姐决定就好。”
陈晚青似乎能够想象得到程临和程劲在王家村的处境,她承认自己有点圣母心,尤其在听见一年吃不了一回肉的时候。
她难以想象有人真的吃不上肉,不都说奔小康脱贫了,怎么还有人一年才吃上一回肉。
大概出于心疼,她挑了家价格不算便宜的连锁火锅店。
店门口充斥着牛油的辣香,程劲站在门外,迟迟没进。
哥哥庆祝他考上宁城一中带他吃过一次火锅,价格不菲,一份肥牛要七八十块钱,只有几片肉,单一份肥牛就够他半个月伙食费。
“怎么了?”陈晚青迈进去,看他还在门外。
程劲指着不远处的小店:“姐姐,我想吃沙县。”
他的别扭太过明显,连眼睛都不敢直视她,陈晚青轻易识破他那不愿意麻烦到她和不愿意她破费的小心思。
懂事的小孩总是令人多些怜爱,何况他还是程临的弟弟。
陈晚青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不是说姐姐决定就好吗?”
她的声音糯糯的,南方人与生俱来的软糯,像是一块砂糖,哪怕是揶揄也令他的心跳得飞快。
“走吧。”她催道。
他不想麻烦她,不想她破费,不想她可怜他,可是最终还是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他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今天欠下她一顿火锅。
陈晚青把点菜的平板递给他:“看看吃什么?”
程劲扫了眼,比上次哥哥带他吃的那家火锅还贵,光锅底就要158块,明明可以直接抢钱,但他们却选择了卖火锅。
陈晚青发现他点的全是十块钱的土豆,八块钱的海带,她无奈叹气,把肥牛、肥羊、牛肉、毛肚、虾滑等等都选上。
程劲看她纤细的手指不停地勾选,虽看不见选了什么,但应该不少。
“姐姐,我们吃不下那么多。”
陈晚青一通选完,把板子递给服务员。
服务员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眼,两人模样气质都很出挑,男生个子高,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看起来充满少年气,临窗边位置,暖橘色的光透过男生柔软的发丝,落了几缕光线在他白如雪的皮肤上,添了几分清冷带着疏离感,女生五官柔和气质清雅如栀子,有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刚刚男生叫她“姐姐”。
服务员脑子里不禁脑补一出大戏,现在这个社会很流行姐弟恋,尤其是男高这种,有点羡慕女生,能和这么帅的男高中生谈恋爱,她瞄了眼陈晚青,又有点羡慕男生,能和这么漂亮的女生谈恋爱。
陈晚青站起来:“您好,请问洗手间在哪边?”
服务员回过神:“前面直走左拐有标牌。”
出洗手间的时候,陈晚青正好看见一男生把烟头摁进洗手池里,火星碰到水花发出刺啦声,男女公用水池,她在他后面,等他用完洗手池。
这家火锅店在一中后门,有翘课来吃火锅的学生也正常,只是她没想到现在学生已经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在火锅店里抽烟。
那男生洗完手,目光穿过镜子,随便扫了眼,视线又落回他身后的女人身上。
一头及腰黑直发,白色衬衫配水洗蓝牛仔裤,皮带上是H的字母,个子不算高,一米六左右,但那双腿很细,比例得当,隐在白色衬衫下的弧线也能瞥见一隅,他不自觉看向她的脸,她有一双水亮的眼,叫人看一眼就无法挪去。
陈晚青感受得到那股炽热的视线,她抬头,在镜子里和男生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男生看她等着洗手,便走开些靠在一边。
陈晚青错开他,拧开水龙头,手背撞肿的地方已经消肿,但还是泛着红。
冷水浸过涂了红花油的手背,淡淡的丁罗勒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