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越来越近,她看着手里仅剩的那个硬币,忽然就慌了。
眼看着售票员走到她身后,后面的人开始交钱了,程鸢着急地掏口袋,上衣裤子摸了个遍,希望能摸到一枚又凉又硬圆硬币。
但这种奇迹不可能发生,因为俞月萍就给了她一块,她没法凭空变出来。
她如坐针毡,几乎开始绝望,她后悔,为什么要坐上这辆车。
怎么就不提前打听一下,票价多少钱。
车子已经发动,走到半路不可能再让她下车了,她没法跑回家拿钱。
“里面那个小姑娘!买票。”
售票员一声吆喝,程鸢猛地回神。
终于还是轮到她了。
她茫然又不知所措,掏出一块钱,心虚地递了过去。
售票员连手都没伸,“不够!这趟车两块钱,你还得再给一块!”
她当时就想哭了,售票员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等她拿钱。
“我就一块……”
她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再大点声,哭腔就要出来了。
售票员嗓门很大,堵在过道中间,“说什么?”
程鸢实在没办法了,编了个借口,“我、我钱丢了,就剩一块了。”
“我说了一块钱不够啊小姑娘!你这没钱坐什么车啊?”
她交不上钱,所有人都往这边看,所有人都看她能不能拿出那一块钱。
一抬头就能迎上那些人的目光,视线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刺向她的自尊。
她年纪小,脸皮薄,没遇过这种窘况,被这么多人看了热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是她还得去看爷爷,这回去不成就只能下周再去。
那太迟了。
程鸢大着胆子央求售票员,“阿姨,我真的带了钱,丢在路上了,能不能……”
“那不行!一共就两块钱,我们才赚五毛,你不交钱我们得赔本。”
“那……我写欠条,下次补上。”
欠条是她能想到最靠谱的方式,班里同学借钱都是这么用的。
售票员数着钱,冷眼看她,“谁知道你下回坐不坐车啊?”
程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坐!我下个星期就坐了!我保证肯定来!”
车里出状况,司机也扭头看过来。
“不行你就在这下吧,一块钱只能坐到半路,我把你放前面桥头,你下车吧!”
人生地不熟的,她怎么敢下车?
程鸢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手颤抖着,害怕又委屈。
车速越来越慢,司机打算在桥头就停下了。
有乘客帮她说话了,“哎呦这荒郊野岭的,可不能在这下。”
哗啦一声,门开了,司机等着她下车。
程鸢放眼望去,道路两边全是苞米地,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眼看就要绝望了,“叔叔,我不认识路,能不能不下车……”
有个去城里卖菜的爷爷看不下去,“要不算了吧,就一块钱,有什么大不了的。”
售票员不让步,嘲讽他,“一块钱不是钱呐!”
“嘿哟!你这话说的,来来来,小姑娘,我给你买了。”
那位好心的爷爷起身,给了售票员一个硬币。
程鸢恍惚中,就被允许留在车上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看着慈祥的老爷爷,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谢谢……”
她是个懂礼貌的小孩,就算掉着眼泪也不能忘了道谢。
爷爷笑着一摆手,她终于安心地坐在车上,眼泪却哗地淌了下来。
“到了乡下,爷爷就站在路边等我,笑眯眯地来接我,我一下车就哭出声,吓得爷爷还以为我摔了。”
“我说我的钱不够,车票两块,来回就是四块,我妈就给我一块。”
爷爷沉默了会,又哈哈笑起来,领着小程鸢进屋。
“没事儿,没事儿!爷爷有钱,我给你拿去!你妈妈就是忙忘了,下回出门你得好好跟她说。”
眼看周一要开学了,她说什么也不回去。
“最后没办法了,爷爷带着我又坐了趟车,他陪着我去城里,把我送到了之后,又自己坐车回去。”
“我到家就发现兜里多了一沓钱,十块的五块的,用报纸包着,外面绑了红绳,是爷爷偷着塞给我的。”
“但那钱最后也没到我手上,我没自己的房间,就藏在枕头底下,当天就被俞月萍拿走了。”
“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告诉俞月萍,那趟车是两块,不是一块。”
“我是想提醒她,下回不管谁坐车,别弄错了,到时候拿不出钱很尴尬。”
“但是你猜怎么着。”她笑了下。
“她说‘我知道啊,一直都是两块。’”
程鸢当时就愣在原地了。
“你知道我赚点钱多不容易吗?去一趟浪费这么多钱,有什么可去的!”
“你才这么小,说两句软话就行了,还能把你赶下车?”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故意利用孩子年纪小,利用别人同情,踩碎她的自尊心。
为了区区一块钱。
“后来直到爷爷去世,我再也没回乡下。”
“我太迟钝了,其实爷爷什么都知道,他给我钱是想让我藏着,自己能随时去找他。”
程鸢眼中含着泪,积起一汪小小清泉,嘴角却向上,苦笑着看了池砚珩一眼。
“他到最后都在为我着想,但我没做好。”
爷爷在部队戎马半生,荣誉锦旗挂了整面墙。
晚年低声下气,他不计较俞月萍改嫁,承诺微薄的财产都给她,条件是把孩子接回城里读书。
快要上初中了,城里教育资源好。
“我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我妈嫌弃我在乡下待久了,衣服怎么都洗不干净,我每天都洗澡,可还是被说有味道。”
回到城里半年左右,俞月萍就把于兴忠领回了家。
“他对我不是那种明显的厌恶,感觉更像是无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程鸢顿了下,想了想开口,“我能察觉到,他好像不太喜欢我,但是也没有做出很过分的事。”
比如,在她提出学校要交书本费时的沉默不语,吃完饭面对一桌子脏碗时看向她的眼神。
敏感的程鸢总能立马感知到。
每每这时候,她就赶紧起身,收拾碗筷,刷碗,扫地,十分自觉。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像个保姆,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在旁边看。”
她弯起嘴角苦笑,似是自嘲。
“这样说显得我很矫情,吃得饱穿得暖,明明没受过什么委屈。”
“最初我还想不明白,我和弟弟都不是他的孩子,但他对弟弟的疼爱,已经远远超出了作为继父该有的限度。”
于兴忠对程光的宠溺,不单单表现在语言、笑容,是切切实实的拿命疼他。
亲生父亲都未必做得到这一点。
这个想法冒出来一瞬,又马上被程鸢压了下去。
太荒谬了。
随着弟弟长大,止不住的还有邻居们的流言蜚语。
“怪不得说你家老于人好,对孩子也好,小光跟他亲,长得都像了!”
听了几次之后,程鸢开始注意这些微小的巧合。
比如,去世的爸爸和俞月萍都是单眼皮,她也是单眼皮,但弟弟却是双眼皮。
而于兴忠恰好也是双眼皮。
这种现实与教科书背道而驰,对于刚接触生物学遗传变异的程鸢来说,已经足够引起她的诧异。
直到偶然,供应商给了几张体检卡,程鸢也被带着去医院体检,她无意中看到了几份体检报告单。
“其实之前我也有怀疑,但我那时候还是太小了,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
她好奇地抽出几张薄纸,目光定格在血型那一栏。
爸爸去世时她就注意到,父母都是AB型血,所以她也是AB型,视线移到程光的血型那里。
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O型血。
两个AB血型的人,是不可能生出O型血的小孩。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