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起看动画片时,裴确发现他总是走神。连她带给他的可乐,也不像从前那样仰着头,大口大口喝了。
只放在嘴唇边抿一口,然后放在一边,等着气泡噼里啪啦地消散。
直到那天,傍晚七点的天光蓦地暗沉,电视上还放着哆啦A梦的片尾曲,檀樾忽侧过身,将她从湿冷草地上拉起来,说:“我该回房间写习题了。”
裴确捡起地上剩了大半的可乐罐,点头道:“好,那我明天再给你带。”
她晃了晃手里的拉罐,檀樾笑着伸过手来在她头顶拍了两下,然后迈进客厅,穿过通道回了书房。
刚走到石井边,一阵汽车轰鸣声猛地从身后响起。
裴确连忙躬低身,可乐打翻在脚边,沁得刺骨,她捂紧嘴,避免发出任何声音。
“檀自明,你当初是怎么跟我爸妈发的誓,全忘了?我爸为你的事,跑了多少层关系,也全忘了?”
“小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车辆停在三幢底楼,“砰”一道地甩门声后,尖锐碰撞便从楼道转到了屋内。
宋坤荷扶着玄关柜面,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声线颤抖,“檀自明,我为了嫁给你,差点和父母断绝关系,但我父母宠爱我才勉强接受了你,否则凭你的家世,你下辈子都——”
“你有完没完?!每次都拿家世说事,你以前家世是好啊,那现在呢?给你爸妈送终的钱都是老子一杯酒一杯酒喝出来的!”
“是,你爸当年是帮了我不少,但我就没为你付出过吗?宋太太,你现在还能住这么大的房子,过这么好的日子,用的是谁的钱?全是我出去给人装孙子换来的!你眼里永远只有你家为我做过什么,永远看不到我的付出!我为你做的不够多吗?买的包你不要,衣服也不要,那你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想要什么?!”
“因为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那你要的是什么?”檀自明冷笑一声,“和我一起回乡下,挤在三十平的平房里,每天就等着几块钱的工资过日子?”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死寂,裴确缩在草堆边,连眨眼都忘了。
不知过去多久,宋坤荷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不再歇斯底里,十分平静地抬起头,问:“为了我吗?檀自明,如果不是今天小梁告诉我,你去附一小办了入学,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已经重组新家庭了。”
也是在同一时刻,裴确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
她要绕到花园背面,去书房找檀樾。
要站起身,要从正在爆发的战场绕出去,这个举动无异于跳火坑。
可当时的裴确满脑子想的都是,无数人跳的火坑底下,一定有他们想要守护的东西。
她不是平白送死的傻子,她是想带他逃走的守卫者。
像当初他义无反顾来桥洞救她一样。
只是当她平安越过一切阻碍后,她贴在书房的玻璃窗上,曲指不停扣打。
那阵“咚咚”地回响里,埋进臂弯的檀樾不曾抬过一次头。
无边黑暗将他包裹的那瞬息,裴确看见他心口处,和自己一样的那盏,亮了又灭的烛火。
第12章 谢谢 “永远不要和我说对不起和谢谢”……
清晨七点,黑夜与天光刚完成交接的时刻,裴确已经穿出街道,脚步匆匆地往四季云顶的方向走去。
今天周日,本就是她与檀樾约定好,每周末下午在花园见面的时间。
但昨天直到她离开,见他始终隐在那丛暗影里,像断线的木偶,切断了与周围的一切感知。
她在床上翻了一整晚没睡着,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一大早便出了门。
只是刚走到四季云顶的大门边,就看见入口的那截长石梯下,乌泱泱地围了一圈人。
“卫俊才!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我妈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为什么!”
一道锐利女声仿佛平地惊雷,在平和早晨炸起一连串连锁反应。
“你......你,哪里来的疯女人!”被猛地揪住衣领的男人不得已从梯坎上回身,手上提着的油条豆浆漏了一口袋,脸憋成猪肝色大声嚷,“撒手!我让你撒手你听到没有!”
男人的短胖手使劲儿往外挣,但努力大半天,长发女人紧攥着他胳膊的手仍旧纹丝不动。
他急了,扯着嗓子扭头往石阶尽头喊,“保安!保安人呐!我他妈物业费白交了是不是!”
裴确穿过人行道,探寻的眸光正好瞧见男人的后脖颈卡在衬衫领口,勒出好几层肥白的肉。
“彬彬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当年的高考成绩,是你骗了我爸妈的钱买来的!”
“你这个疯女人!”男人神色一紧,也顾不上叫保安了,慌忙伸手去捂女人的嘴,溢出塑料袋的豆浆全倒在女人头顶,她手一用力,两人重心不稳,同时滚下长梯。
看热闹的人群惊叫一声躲到旁边。
淡黄液体从女人发丝滴滴答答地流进地砖,裴确站在人群留出的空隙间。
凝神片刻后她才看清,那个与男人扭打在一起的长发女人,是自己的妈妈,白雪。
-
黑色轿车快开进四季云顶时,梁杰辉放慢了车速,头微微偏向后座问:“太太,今天车是......”
“停在车库吧。”宋坤荷拢了拢身上披肩,淡声道。
昨天与檀自明爆发的那场争吵,最后以他夺门而出,她扣留了他身上全部证件和车钥匙收尾。
三幢底楼的车位,还被那辆银色大众占着。
“我们走小区大门回去。”
“好的,太太。”
檀樾坐在一旁,埋着头,机械地撕着无名指的倒刺。
拐过最后一道路口,梁杰辉在小区的长梯前踩了刹车。
宋坤荷先下车,檀樾从另一边走到她身边。
车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两人耳边同时传来一阵凄苦哭声。
檀樾抬眼,目光穿过黑漆漆的人群,瞧见正中位置跪坐在地上的女孩背影时,那双幽潭般沉寂的瞳孔,才终于闪过一丝波纹。
......
“妈!你起来...你先起来啊......”
裴确圈着白雪一只胳膊,整个人几乎伏进地面,仍旧无法把她和死攥着的男人分开。
“这这...这是你妈?你赶紧,你赶紧给我领走,不然别怪我动手了!”
短脖男人的半截身子卡在梯坎,早已是满头大汗,身上那件体面的西服扣子露出花白的肚皮。
“她是我妈妈,求求你们...帮帮我,她不是坏人,求求你们了——”
体内气力像被抽干的湖水,裴确哭着望向围观的人群哀求道。
可是谁都不敢上前。
短脖男人被勒得发了狠,他目光在裴确身上滴溜一圈,压低声凑到白雪耳根道:“你个疯女人!女儿都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捡点,你爸妈是你自己害死的!”
他话音刚落,白雪的胳膊忽然松动了。裴确的手还圈着她,两人同时被卸力,随惯性往后一倒。
短脖男人钻了空,立刻使出浑身力气,双脚往前猛地一蹬,裴确母女俩又被甩出去一大截。
男人随之慌忙起身,捡起掉在台阶上的钥匙包,又转身冲人群喝了两声看什么看,脚步登登地踏上长梯。
迟来一步的站岗保安这时才举着警棍往下赶,短脖男气不过,踹了他们几脚,才头也不回地加速进了小区。
胸口的气一股一股往上涌,喘不匀。
裴确瘫在路面,余光的蓝天背景中,时不时掠过一两道打量她的好奇目光。
人群从身边散去,一口气刚提到心口时,她忽感一阵天旋地转。
裴确晃着神,听见人群的脚步声再次聚拢。
她睁开眼,看见白雪攥着她的胳膊,猛地将她拽离地面。
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她的咽喉,双眸圆睁,冷声问:“你是谁啊?为什么要帮他拦住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他多久?”
“我...不...咳咳咳......”
喉咙干涩发痒,裴确抓着白雪手腕,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妈妈——”
“啪!”
终于挤出声的求救信号,截断在一记响亮的耳光里。
压在喉间的力度随之散开,裴确只觉浑身瘫软,整个人仿佛一叠轻飘飘的纸片,沉重地摔在地上。
那段与周遭一切事物失去联系的片刻,她的鼻息间蓦然飘来一阵桂花香。
她转眼,看见檀樾向自己奔来,手臂前伸,只差一点就快触到她时,忽而,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耳光声。
“啪!”
宋坤荷的手指着前方,双肩剧烈颤抖着,“檀樾!你今天胆敢上前一步,就跟你爸一样,永远都别再回这个家!”
昨天那道没能打在檀自明脸上的巴掌,不曾想,竟落到了檀樾身上。
一个熟悉的名字,召回了裴确全部意识。
她微微侧过身,看见少年僵滞在她眼前的脚尖,和他孤悬在半空,已悄然偏向另一方选择的心。
蓦地,裴确只觉山崩地裂。
她与檀樾相距的咫尺之间,霍然裂开一道极深的缝隙,宛如天堑。
人群在上面,宋坤荷在上面,檀樾也在上面。
唯独她,早已舍身坠崖。她想,她会被永远困在崖底,再也回不来了。
宋坤荷高跟鞋的“哒哒”声,从身边经过,迈向台阶,少年跟着侧身,一步步迈上梯坎。
缓神片刻,裴确摇摇晃晃站起身时,白雪的巴掌再次高高扬起。
她悄声闭上眼。连挣扎也觉得是白费力气。
却是恍然,眼皮光影一闪,那阵熟悉的桂花香再次萦绕周身。
虚晃的视线中,她瞥见一双臂膀——
一只单手钳住了白雪的手腕,另一只护在她头顶,像一把穿满铠甲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