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无声尴尬中,裴确把目光投向了仍愣住的袁媛,介绍道:“袁媛姐,这是檀樾,檀先生,我十二岁那年他来过弄巷,你应该见过他一面。”
“噢!噢噢......”袁媛跟着站起来,眼睛在他脸上转了好几圈后,檀樾率先握起了她的手,“袁媛姐您好,我还记得您。”
“哈哈哈哈哈...是吗?”袁媛扯着嘴角,跟着笑了两声,客气道,“小伙子长得真帅气啊,女朋友也很漂亮,你们很般配。”
刚撞到铁桌板的痛,现在才缓缓散出来。
裴确咬着牙,呼吸断断续续地往外送,尽量不让自己有任何失态的举措。
过了半晌,她听见一阵无奈叹息,然后仍是那般柔和的回答,“谢谢袁媛姐,不过,我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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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樾离开后,裴确把注意力转了回来。
“袁媛姐,你怎么会来北城,还......”目光往桌上的传单一放,裴确没再接着说。
“不是我一个人来的,”袁媛搓着手,顿了会儿继续说,“柏民和他爸妈,我们一起来的。”
“那你们现在住在哪儿?等我周末休息买些东西——”
“哎呀,你忙你的!”袁媛打断她,“我们过两天就走了,乡下那套房子还得提前回去打扫了才能住。”
“其实,我前天刚从望港镇回来,发现以前住在弄巷里的那些人都搬走了。”
“阿裴...你怎么还回去,”袁媛瞪大眼,蓦然想起什么,又松了口气,“江兴业的事我们也听说了,还以为你不会......”
裴确笑了声,捏着吸管搅杯里的气泡,“人死如灯灭,死人没什么好怕的。”
沉默须臾,她抬起头问:“袁媛姐,不如我一会儿和你一起回去吧?我想去看看王老师。”
“阿裴呀...你王老师他......”袁媛的声音莫名哽咽。
话说一半,她忽然埋低头,眼泪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溢下来。
裴确看着她剧烈颤动的双肩,大概猜到她咽回肚的话音。
好一会儿,袁媛缓过了神,接过裴确递来的纸巾,轻声说:“其实最开始我们到北城来,是半年前给柏民排的省医专家号到了,但他的病已经拖到肝癌晚期。”
“你知道你王老师这个人,平时就不爱和人交流,人家是掉钱眼,他是掉书眼。虽然当年那件事对他打击很大,可人嘛,稀里糊涂地也能活。但你妈去世前把真相告诉了他,整个人一下就萎靡了。后来把补习班也停了,成天待在家里,谁劝都不听。”
“他念过书,考了大学,有文化,心气就高。可谁又叫他偏要生在弄巷呢?他走那天抓着我的手,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说他这辈子,甚至连个当孔乙己的资格都没有。”
“阿裴,我不认识什么孔乙己。我只知道日子还要继续过,我得给爸妈养老,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爹,不能再没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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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袁媛送去车站的路上,裴确经过了一家银行。
她把卡里的钱取出来,但袁媛执意不肯收,嘴上一直说:“阿裴,我本来就欠你的,不能再欠更多了。”
她怀着孩子,裴确不敢与她推搡。
只能在站牌底下,目送她上车离开。
车开走后,裴确坐在银行的梯坎前止不住地哭。
她哭无形的时间,落到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都会变成无法回避的苦难。
袁媛不欠她,只是途经了她的苦难。
当她走在属于自己的命运中时,她也只是恰好,站在了命运的一边。
袁媛走了,那束随她一起升空的回忆的烟花,在裴确的世界轰然绽放后,久久无法平息。
她仰头,盯着湛蓝晴空,开始回想起十五岁那年,造就成一切现在的原因。
而最先想起来的,是在那个被所有人抛弃的雨夜里,向她伸出手的少年,那双坚定的、只看着她一个人的琥珀色眼睛。
第18章 英雄 “只要是檀樾,就一定会”
八月第一周, 午后四点十五分,头顶晴空万里无云,街道层叠的枝叶间振出声声蝉鸣。
伏暑, 裴确的下巴埋进衬衫领口,长发在脸颊两侧晃悠, 盖住她大半边脸。脚步匆匆,从行人稀少的街道快速穿过。
从弄巷一路走来,将近五六公里的路程, 她没歇过一口气。
汗水早就浸透后背,胸口呼吸像火炉上的开水壶, 咕噜冒着泡。
直到抵达手里卡片的路标,她踏上三两梯坎,走到一处挂号窗口前,那股热气才消退了些。
“挂哪个科?”窗口里的护士吐掉嘴里的瓜子皮,一抬眼,扫到裴确手里攥着的小卡片,眼珠一翻, 指尖飞快地敲了两下键盘,伸出手道,“挂号费十四, 三楼找专门看妇科的付主任。”
裴确拿过挂号单,摸着口袋还在犹豫时, 那护士不耐烦催促道:“还有半小时付主任可就下班了。”
咬牙交完钱后,她转身跑上了三楼。
从楼梯口探头,走廊两侧看不见人影,阳光从对面成排的推拉窗照进来,落下大小不一的白方块。
她垂低视线, 盯着一米长的彩花大理石地砖上贴着的红箭头,走向右边。
“咚咚。”
轻轻推开第一扇门的同时,一道嗓音尖细的女声响起,“单子拿来。”
裴确在木凳上坐下,递出去的挂号单被穿进一截长铁钉。
付洁拿过病历本,翻到空白一页,头也不抬地问道:“姓名?”
裴确想了想,小声说:“醒醒。”
笔尖稍顿,付洁从镜片上方瞟了眼,笑:“你们都爱用花名是吧?”
不等裴确回答,她的笔尖已经挪到下一行,“年龄?”
“十五。”
付洁停在裴确身上的时间延长了两秒,随即冷哼一声,又低下头去问:“最近一次性/生活是什么时候?”
“什...什么......?”她说话的语速很快,裴确没听清。
“脸皮这么薄,还出来干这行?”付洁忽然坐直身,木凳的椅背被她靠得嘎吱作响,“我是问你,最近一次和男人睡觉是什么时候?”
“我没有!”裴确这下听懂了,脸腾地发烫,激动补充道,“从来都没有过!”
付洁被她这反应惊了一瞬。
倒也不怪她误解,裴确来的这家医院开在红灯区附近,平时生意都靠这片区的按摩店养活。
更别提她进门时,手里还攥着那张随手在街边捡到的小卡片了。正面妇科,反面男科。
沉默一阵,裴确余光看见付洁忽然站起身,走到蓝色纱帘的背后,指着一张窄病床对她说:“你过来躺下。”
她犹疑地走过去,按女医生所说脱掉裤子,双腿/分开。
随即耳畔响起一阵金属钳夹的互相磕碰声,她感觉浑身凉飕飕的,指尖不自觉扣紧了床沿。
但只是过了一小会儿,那声音便消失了。
“你生理期刚过吧?”女医生的声音又从进门处的桌台传来,“没什么大的问题,只是有些感染。”
裴确穿好裤子,重新回到木凳坐下,付洁正好抬起头,欲言又止地打量了她两眼,继续写处方单,“现在夏季天气热,生理期前后最好去澡堂用流水冲澡,其他用澡盆毛巾之类的,都很容易引起感染症状。”
说完,付洁在单子下方签上名,递给裴确,“给你开了点消炎和涂抹的药,早晚各用一次就行,拿药去吧。”
裴确道完谢,下楼走到取药窗口,收钱的还是刚刚给她挂号的嗑瓜子护士。
她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转头又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摁了两下,从窗口递出付费单,“一共五十六,现金还是刷卡?”
“我......”裴确摸着自己皱巴巴的裤兜,低声问,“我可不可以只要一样?”
护士扭过头来,皱眉道:“但我单子都打了,你到底买不买?不买我就下班了。”
听她这样一说,裴确赶忙把兜里的钱全掏了出来,每一张抚平后递进窗口。
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六块。是她给网吧早晚打扫一周卫生的钱。
提着画红十字的塑料袋,裴确离开了医院。
女医生开的药不多,两个蓝色纸盒的口服消炎药,一瓶白色瓶身的药水。
初夏,金桂开了半芽。
热风扑到脸上,钻进她领口,已没有了来时的闷热感。
裴确沿街行走,经过一排遮挡严实的小店。
它们的名字大同小异,连透明的推拉门上也贴着相同的字眼:按摩、针灸、推拿、足疗。
“唰啦——”
突然,她偷着打量的视线中,正路过的一家小店门从里面推开了。
裴确慌乱垂下视线,本想快步离开,忽听得一道熟悉地取笑声。
“嚯!这不儿是赔钱货嘛?”吴一成半条腿跨出门槛,单手撩开头顶遮光帘,因为嘴里叼着烟,语气也跟着变得模糊,“我说你怎么不去捡垃圾了,原来是找到新活儿干了啊?”
话音刚落,吴一成提着松垮裤头,转到面前,一脸猥琐相地盯着她,“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双黑乎乎的手快要搭到肩膀的瞬间,裴确耳侧猛地划过一道风,顺势掀起路边一阵桂花香,而后便是“砰”地一声。
“你他娘的......!”猝不及防挨了一拳的吴一成,滚在地上阿鼻叫唤,正想还手,抬眼一瞧檀樾185的个头,立刻耸了。
檀樾把裴确护在身后,举着手机冷静地说:“嫖/娼是违法行为,你不想被警察抓走的话就赶紧滚!”
“好啊,英雄救美是吧?”吴一成扶着墙根站起身,凶狠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一圈,盯着裴确道,“你最好保佑他每次都能及时出现。”
吴一成肿着脸离开后,檀樾转回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确止住抖,手里攥着的药袋背到身后,盯着他关切的眼神,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确十五岁这年,檀樾十八岁。
当初那个蹲在花园的草坪,给她贴草莓创口贴皱眉的小少年,如今的眉宇间哪怕是笑着,也仍布满愁云。
念高中后,檀樾每天除了学校繁忙的学业外,周末常要到其他城市参加各类竞赛。
那三年他很忙,两人能在花园见面的时间变得很少。
但每次只要裴确想他的时候,两人都能见面。
......
“你在这里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