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照亮的审讯室内,裴确埋低头,死死抱着杨凯杰的胳膊。
因为极力忍耐地啜泣,她身体发颤,长发分成两段滑到胸前,露出脖颈。
杨凯杰稍微偏过头,便能从她脖颈衣领的缝隙处,看见她布满后背的藤条鞭痕。
两人僵持半晌后,他沉沉叹出一口气,推开她无奈道:“我先说好,我下午六点下班,一秒钟也不多待,你要是能听懂,就去外面等。”
第26章 废墟 “要是檀樾在就好了”
重新回到大厅, 裴确坐在一张靠墙的金属长凳上。偏头是马路,正面是时钟。
中午十一点半,四处来往的脚步声消失, 变成接连起伏的“叮”声后,空气中飘来各类饭菜的香味。
杨凯杰从挂着蜘蛛纸牌的电脑屏幕前伸了个懒腰, 起身,准备去旁边的小吃街买午饭。
经过大门,被仍保持着原来坐姿的裴确吓了一跳。
裴确转过眼, 神情迷茫地冲他点点头,他尴尬地清了清嗓, 低头理着衣摆走了出去。
正值晌午的街道,各处被晒成白花花一片,偶有几个人影路过也都撑着伞快步离开。
她盯着晃眼的空白马路,发呆时,空中忽抛来一道带有麦香的透明袋,准确无误地掉到她怀里。
“提醒一下,还剩六个小时。”
杨凯杰从门边歪过头, 放下刚投篮的手,安心地吃午饭去了。
划着酥皮格子的菠萝包,裴确用手捏着包装袋的边沿, 没什么食欲。
指尖越来越往里,掐到柔软的面包芯, 一寸寸转动,捏成扁扁的薄片,像是在时间挤压下,逐渐紧缩的她的心。
半小时后,杨凯杰提着一罐可乐晃悠地回了工位。
从椅背上取下薄毯, 抖了抖,盖到背后,趴在桌面准备午睡。
裴确的视线跟着他移,最后定在那罐可乐上,蓦地鼻子一酸。
忍不住想,如果檀樾在就好了。
但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冒出来,她又摇着头,迅速甩开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不能让自己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檀樾面前这个想法,已经成了一条不能轻易逾越的边界。
尽管,无论她成为什么模样,只要一站到他身边,那些被她极力掩盖和隐藏的东西,总会变得无所遁形。
可像是被放逐进无边海域的此刻,哪怕只是想想,裴确也会觉得,要是檀樾在就好了。
下午六点整,杨凯杰一早就收好了东西,但他没走。
撑着头,一脸怨气地盯着裴确。
“稀奇啊,杨局长今儿没踩点下班?”
“嘿!你们这帮人真难伺候,上午说人家不干事,这会儿又说人家太勤快。”
“人家等头儿一起回家不行啊,你们真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和早晨那阵同样地一片哄笑声后,整个大厅重归寂静。
裴确知道时间到了,埋低头,躲避视线,不说话,也不愿意走。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吱嘎一声,从外推开卷起一阵暑气,“袁——”
她慌忙抬头,眸中微光在看清一张轮廓粗犷的脸后,又瞬间黯了下去。
杨国栋夹着公文包,扫了裴确一眼,转头惊奇道:“你这臭小子居然还没走?我记得今晚不该你值夜班啊,装乖给谁看呐在?”
“舅舅,”杨凯杰朝裴确努了努嘴,“帮你外甥个忙呗。”
杨国栋拿着公文包作势要扔他,他动作敏捷地避开,反手拿起桌上本子向他手里一丢,迅速耳语几句后拉开门一溜烟跑远了。
“一天天没个正形!”杨国栋望着他的背影骂骂咧咧几句。
随即翻开笔记本,上头除了乱画的小人,有用的信息就两句:强/奸未遂,没物证等人证。
刚出差回来,杨国栋身心俱疲,奈何他有个不让他省心的亲外甥。
好在像这种各类证据都不齐全的案子,他处理起来也快。
于是随手拖来一把椅子坐到裴确面前,“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十五。”
“还没成年,”杨国栋摸了摸表带,抬头问,“那你和这目击证人,确定好今天几点来派出所了吗?”
想到上午回答完这相同问题后,杨凯杰生气赶她走的模样,裴确蜷着手,不敢作声。
杨国栋了然,开门见山道:“既然没说好,那对方随时都能爽约,我办案二十多年,这种事见太多了。”
半晌,见裴确不接话,他换了个方法,动之以情道:“我看你身上那些淤青过几天就能消了,加上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哪怕你的证人来了,搜不到嫌疑人的犯罪事实,证据不够,我们24小时后就得放人。”
“不对!”裴确忽撑直身,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他成年了!犯法了!我要让他坐牢!”
杨国栋挑了挑眉,这才发现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
思索片刻,他找到另一个突破口。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我们退一万步讲,就算最后他真被抓去坐牢了,你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怎么办呢?还有你的家人,会因此承担多少闲言碎语,想过吗?”
“何况你还这么年轻,没嫁人,难道就要为这个人搭上你的后半辈子?以后他出狱了,万一记恨上你,报复你,后果谁来承担?你还是你爸妈?能想清楚吗?”
话音落地,裴确盯着杨国栋嘴皮的视线逐渐失了焦点。
“你别说是我故意吓你,”她愣神时,杨国栋不知何时走到了饮水机边接水,声音盖在纸杯底飘过来,“我这次出差办的就是这桩案件,那嫌疑人出狱后,把当年被害人一家都给灭口了。”
他喝完整杯,又拿着另一个纸杯接满水,放到裴确手里,“小姑娘,虽然现在这个社会大家都在鼓吹勇气,但要按我这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还是退一步更海阔天空。”
杯里装的是凉水,被她手心握出微微热感。
裴确垂头,盯着那一圈漾开撞到杯壁的波纹,听见内心空荡回音。
“可为什么,犯错的人是他,最后需要让步的却是我呢?”
笼了哭腔的问句,杨国栋没听清,随口回道:“什么?”
他正站在杨凯杰的工位找裴确的报案单,翻半天没看见,想着是这小子又忘填了,只好抽出新的一张让她重填一遍,然后他好盖章结案。
“你把这个写了,我给你拿张回执单,你回去用这个警告对方,以后尽量躲着他走,实在避不开还可以搬家嘛!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裴确抬眼,看见竖在头顶的那张纸片,几条笔直黑线划出表格,打印的浓墨后是不可更改的标准答案。
但她的人生是散乱的圆,探寻不到边际的迷雾山野。作为从出生便被放逐的人,她没有能填在冒号后面的正经名字,没有那一长串数字编码。
“看啥呢?你不填身份信息我怎么给你处理?”
“哗哗——”
恍然,耳畔响起催促的同时,四周猛地剧烈震颤。
吊灯乱晃,桌上水杯滚落一地,裴确醒过神,方才站在她面前举着单子的男人已不见踪影。
“地震了!地震了快跑......”
一阵错乱的摇晃中,她听见大马路边响起惊叫声,以及男人跑远的背影。
她推开派出所玻璃门,拖着长时间久坐的双腿麻木站到路边,人群从周围楼栋蜂拥而出,不远处的声控灯一节节升亮。
片刻,脚下的眩晕感消失了,人群的恐慌仍持续发酵,围聚在一起,断续呜咽传来。
裴确站在原地,安静环视一圈,不害怕,只觉得瞬间点亮的城市灯火真好看。
就像很久以后,陈烟然带着她去影院看最新上映的末日灾难片,屏幕里整片房屋仿佛多米诺骨牌般坍塌时,各处都是惧怕的尖叫声。
只有她睁着眼,在那片钢筋丛林的废墟里,看见一朵盛开的鲜花。
离开人头攒动的街道,裴确一直沿街行走,直到灰蒙夜空落下几滴雨。
而后越下越大,把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身体浸水,前行的脚步变得愈发笨重,方才被地震冲散的无力感重又涌上来。
她抓着公交站牌的栏杆,脑袋沉沉地垂着,冰凉雨水滑进后背忽地一弯,颓然地蹲了下去。
雨势渐大,在裴确身前形成一个小水洼。
一辆轿车疾驰而过,泥点飞溅到身上,她顺势抬眼,手背揉开雨水,站在马路对面的少年就那样垂直地闯入她的视线。
他撑一把黑色雨伞,身影融进潮湿路面红色尾灯的倒影,像是刚从哆啦A梦的任意门里走出来。
还在愣神时,打在她后背的雨点倏然停止,周身蓦地圈来一片暗影,那是只属于她的安全区域。
裴确仰头,看见少年温润眉眼,和他手里伸来的那把伞一样,永远向她倾斜45°的心。
“醒醒......”
耳畔传来熟悉轻唤,她猛地蹦起身,双手环过他的脖颈,忍不住放声大哭。
须臾,后背同样抚来一道暖意,温热鼻息扑向颈窝。
呼吸的间隙里,她恍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噼啪声响。
睁开眼,看见头顶路灯的灯罩绕着一圈飞蛾,不知疲惫地撞上灯柱。
她想起昨晚站在袁媛姐的家门边,等待的那段时间里。
自己曾双手合十,许下三个愿望。
只是当这慌乱的一天结束后,那些本该送达神明的祈愿,只有檀樾听见了。
......
晚些时候起了阵风,夜空乌云被吹散,滂沱大雨化成银针。
裴确坐在公交站的长凳上,肩上披着檀樾的外套。
脚踝交叉着前后晃腿,望着头顶松绿色的雨篷,时不时坠一两滴水珠。
“我没有家了。”
一滴水珠掉到脚尖,檀樾的声线正好从身旁传来。
眸光轻颤,裴确侧过眼,看见他靠着背灯的塑料广告牌,下巴微仰,露出一截细长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