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僵在堂屋,隐在那处暗影下,听着邻居们的“随口一说”,才忽而明白,当年妈妈惧怕的是什么。
未经查证的“听说”,经由封闭弄巷的口口相传后,常被众人奉为圣经。
“啪。”
记录本轻声合上,郭翔巡视道:“感谢大家配合,我们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先——”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这......”
眼见他们准备离开,江兴业急忙上前,瞟了几眼盖住脸的白雪,满脸为难。
郭翔转头,看着他双手扶着轮椅,问:“你腿脚不方便是吧?行,一会儿我出去帮你联系一下街道的殡葬服务。”
“那...那太贵了,我付不起那么多钱。您看有没有啥办法,可以直接烧了埋了什么的?”
惊吓褪去后,江兴业的语气里再听不出半点情绪。
他瞥白雪的表情,像是瞥一把弯折的刀刃,削不断任何木头,失去残余价值,死不足惜。
江兴业的漠然,像三年前他掷来的那把刻刀,猛一下刺穿裴确的身体。
冰封双腿的水泥瞬间瓦解,她冲上前,铿锵怒音同头顶烈阳一样光明——
“我要给妈妈办葬礼!我要给妈妈守灵!我妈妈必须...体面地离开!”
几十双眼睛瞬间汇聚,江兴业一愣,抬手破口大骂,“你出钱?是不是你出钱?老子给你取名赔钱货真没白取!要不是因为你外面做那些破烂事,你妈能因为丢面儿自杀吗?!”
江兴业气得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吴建发为那几万块的欠账天天催他,本想早点把裴确嫁过去了事,结果白雪这一死,那挑日子的李雅丽,肯定又得把这事往后拖。
“小裴,你看你妈妈都走了,以后只剩你爸陪你,可不能再气他了。”
“是呀是呀,你爸养你们母女俩多不容易,你妈走了他也难过。”
旁边开始有人扯着她的袖子劝,裴确手往外一推,盯着江兴业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我爸,你是强/奸犯!”
“啪!”
江兴业扬起手,重扇了裴确一巴掌,“老子真是白养你!你遗传你妈的精神病,净放狗屁!我看你以后也是个疯子!”
他话音一落,唏嘘人群即刻噤声,门外踏来一阵脚步,齐伟探出头,“杨哥你咋进来了,我刚不是在对讲机里说案件定性了么,是自杀,咱回吧。”
杨凯杰掠过他,视线转向满脸通红的江兴业,“国家政策对你们这样的家庭有专门的丧葬补助,后续事务我们派出所的同事会帮你们联系,不用你们自己出钱。”
“啊?啥政策?我咋不知道?”郭翔挠着头走到门边。
脸颊烧得火辣辣的,裴确背着门,看见江兴业在听见那句“不用你们自己出钱”时,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忍不住犯恶心。
“散了散了,别杵在这里了都,把巷道让出来。”
身后响起一道喊声的同时,方才始终笼着她黑压压的人影也逐渐散去。
周遭彻底静下后,江兴业朝她冷哼一声,“要守你自己守!老子是一炷香都不会给这疯女人上!”随后转着轮椅出了门。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只剩裴确一个人收场。
她转回身,看见江兴业刚划着轮椅离开的方向,横挡着一只布鞋,橡皮轮胎从鞋面生轧而过,留下细长凹印,正缓缓回弹。
不久前,妈妈还穿着它,像只轻盈的云雀飞出弄巷。她追在妈妈身后,抱着她跑丢的一只布鞋。
而今一切尘埃落定,妈妈真的成了飞走的云雀,再不需要穿这双鞋了。
裴确躬低身,跪到白雪脚边。
掌心轻扶起妈妈的脚踝,将重新捡回手里的布鞋一点点替她穿好。
天气渐凉,冷风掠过头顶时,叶尖染黄的枯叶跟着飘落。
她起身,掀开搭在妈妈脸上的毛巾,用清水浸湿,拧干,细细擦拭过妈妈的五官。
她双眸轻闭,面容沉静,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后,迷恋上某个梦境,不愿醒来。
指间圈起妈妈胸前长发,塑料梳上沾点水,一缕缕理顺,编成她每天都梳的三股辫,用皮筋扎好。
走到另一边,同样编好辫子,皮筋绕到第三圈时,裴确听见门外传来几句模糊话音。
“师父,那警察同志说的东山路129号是这家不?”
第36章 如常 “痛苦堆叠,他再不能捂热她”……
“好像是吧, 记不得了,但听吴家老婆说死的是个女疯子,那这弄巷里头除了老江家还能有谁。”
裴确循声转头, 正巧对上门口的两双眼睛——
一个年纪稍长,方脸浓眉, 嘴角叼根快燃尽的烟屁股。另一个年轻很多,寸头长脸,下巴绕了圈胡青。
目光相接, 那两人同时刹停在铁门外,瞪着眼怂着肩, 估计都被裴确吓了一跳。
“噢......家,家属是吧,”缓神片刻,吕志平呸掉烟嘴儿,从兜里掏出一块黑色塑料布,边展开边走进屋,“我们是街道丧葬店的, 先过来帮你把...是妈妈还是姐姐?”
“妈妈......”裴确让到一边,小声回应。
“我们得先把你妈妈给抬出去,吊唁棚已经在搭了, 但店里没冰柜,放不久, 你今晚守完灵,凌晨四五点我们就得把她拉去殡仪馆烧了。”
说话间,吕志平已经把手里的黑色袋子平铺到地上,还愣在屋外的曹胜辉跟着走进来,俯身拉开拉链。
“对了, 你家晚上几个人守灵?我们要按人头备东西。”
吕志平站在白雪头顶,双臂夹住她胳膊,半天没听见裴确答话,忽想起什么,讪笑两声。
“上年纪了,记性不好,忘了你爸腿脚不方便,你家就剩你一个。”
裴确抿着唇,垂低视线,耳畔突然听见“啪嗒”两声。
抬眼,看见那双刚给妈妈穿好的布鞋,重又掉回地面。
“小妹,人死了是穿不上鞋的,你先捡起来,跟我们一起回店里,到时候我们拉到殡仪馆一起烧给你妈妈。”
把白雪装进袋子后,曹胜辉拉着拉链,头也不抬道。
暂时失去思考功能的大脑,在听见明确指令后,裴确一一照做。
她捡上布鞋,跟在两人身后走出门。
穿出巷道,在弄巷口看见两三个壮男,正往立好的四根长杆上搭深色塑料布。
“小胡,棚子搭完了回店里拿一块垫子就行,她家就一个人守。”
“知道了吕师傅。”
吕志平嘱咐一声,又转头冲裴确抬了抬下巴,“守灵的位置就在这儿了,你就待在这里等吧,我们得回去先把你妈妈腾进木盒再送过来。”
裴确停下脚,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
搭棚的几人动作很麻利,每人踩个小板凳,站在长杆旁,捏着黑色塑料布的一角挥到对面,借着重力垂落。
朝着她所站方向的那块布搭下来时,顺势扑过一阵凉风,扇得心口凉津津的。
裴确深吸了几口气,浑身跟着细细地抖。
对于死亡,裴确并不陌生。
弄巷里的住户多,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每年她都会在巷口位置,见到同样的简易布棚,帘子半掀,时不时飘出几缕白烟。
布棚旁边摆一排挂挽联的花圈,里面坐着的人围在长桌边说说笑笑,抱怨手里牌的好坏。
路砖缝隙撒一地瓜子皮,烟雾缭绕中,偶尔能听见窸窣哭声。
布棚之外,仍是热闹街道。
摊贩吆喝,行人经过,学生背着书包赶早读,汽车按着喇叭不耐烦催促。
生与死在此刻交汇,像是硬币的两面,同时存在,又同时发生。
大家都在各自人生的夹缝里求生,对于巷口这个迟早会降临到每个人头上的“礼物”,并不忌讳,也不在乎。
生死无常,是弄巷人打出生起就明白的道理。
“吕师傅,这个棚搭完了,另外那家是哪个小区的?”
“在东桥路,让小曹领你们去。”
思绪游离的间隙,吕志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刚才他和曹胜辉抬着的黑布袋变成一口棺木,经过裴确面前时,她看见妈妈从头到脚盖着一张白布,随着小幅晃动还能隐隐看清她的脸。
漆黑木盒平放到刚搭的台子上,吕志平扶着腰在一旁喘气的功夫,刚回去拿垫子的小胡跑了回来。
“小妹,东西差不多都齐了,这个垫子是给你跪着磕头用的,那个铜盆里面装的是黄白纸钱,记得天黑了再烧,”视线稍停,吕志平忽然抬起头,“小胡,你是不是忘拿火机了?”
小胡怔了怔,正想赶回去拿,他摸着外套兜喊住他,“算了算了,用我的。”
透明玫色的打火机递到裴确手里,吕志平扫视一圈,抬脚走到布棚外。
最后朝她叮嘱道:“行了小妹,我们工作差不多了,你就在这里守到明天凌晨五点,小曹会开车送你们去殡仪馆。”
不等裴确回应,吕志平说完便带着一波人离开了。
“咔,哒。”
“咔,哒。”
裴确握着手里的打火机,点了两声。
走上前,刚跪到漏棉的拜垫上,不加掩饰的闲言碎语倒进耳朵。
“你说这当妈的咋想的,她女儿刚和吴家谈好婚事,自己居然第二天就上吊了。那孩子可太可怜了,摊上这么个妈,啧啧...造孽哟!”
“可不嘛!我听说她女儿本来就染了那方面的病,没人要的,这下倒好,她自己一死了之,轻轻松松,她女儿更没人敢娶了。”
字字句句,裴确什么都听见了,却又觉得什么都没听见。
像是怎么挤也挤不出的眼泪,明明最该感到难过的此刻,她只是痴痴地跪着,视线空洞地停放在棺木边沿,思绪仿佛随妈妈的灵魂一起消散了。
半掀开的布帘旁,分别摆了两个花圈,没有挽联。
殡葬店的老板说来不及做,但裴确清楚,他只是觉得摆一天浪费,明天凌晨五点棚子一拆,他还能把它们重新搬回店里,再卖一次。
可明明没有挽联,路过的人都知道里面躺的人是谁——江兴业的媳妇,精神失常的疯子。
却又不真的知道,白雪是谁。
赋予常比理解容易,人性如此。懒得了解,乐于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