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将落,手臂处的握力猛地向外跑去,刚到堂屋,裴确忽地甩开袁媛的手,返回房间。
重新捡起地上纸盒,将怀里凉鞋装好,小灵通的方盒也跟着装进去。妈妈留下的信纸不想弄脏,紧攥到手里。
“阿裴!快!”
袁媛挽住裴确的胳膊,两人在巷道往前跑了几步后,她蓦地停下脚,从裤兜抓出一把零钱,不由分说,塞进裴确怀里。
“阿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这些...是我这几年偷偷攒的,我知道不多,这些年我一直待在家,没工作,你王老师现在又......”
苦笑半声,袁媛把下嘴唇咬出牙印。
时间追在身后,她知道已无暇倾诉,抹了两把脸,伸手将裴确往前推。
花花绿绿的纸币揉成一团,裴确垂眼,盯着它们被对折太多次后露出的白色折痕。
由此想到许多个平凡的清晨,袁媛蹲在卖菜的摊贩前,为一毛两毛讨价还价的场景。
“走吧!阿裴,好好生活。”
那样黑的巷道,裴确抬头,仍能看见总冲她笑出两个梨涡的袁媛,做糖拌番茄给她吃的袁媛,送她神话书让她来听课学习的袁媛,教她怎么使用卫生巾的袁媛......
她们逐帧重合,渐渐缩成眼前一道剪影,正笑着流泪,朝她挥手告别。
内心思绪没有比当下更为清晰的时刻。裴确转过身,迈开腿,朝着弄巷口狂奔。
七岁那年,她曾光着脚跑过无数次的巷道,十八岁这年,她依旧光着脚永远地逃离它。
捧在怀里的纸币包着许多硬币,随裴确奔跑的速度,叮叮当当地砸到灰青石板。
有的滚进下水口,有的停到路面,有的随她滚过一截便偏离路线。
但她来不及捡,视线笔直地追着弄巷口,拼命往前。
裴确一路跑过巷道,跑过头顶的蓝色塑料棚,跑过小卖部张贴的大红喜字,像长跑运动员,终于冲出终点线。
“他娘的!那贱人跑了!赶紧给老子追——!”
却在即将拐入跨河桥的街道时,听见身后猛地响起一道怒骂。
几日不眠不休,她此刻已顿感体力不支,眸中虚影渐深,腿一软,手中紧攥着的妈妈的信忽被冷风卷向半空。
“妈...妈妈......”
裴确吊着一口气,追着伸手去抓。
光脚踩过沁湿泥土,像踩在柔软的棉花上,偶有一两颗小石子刺痛脚心,让她不至于在原地晕倒。
一直追到熟悉的桥洞底,鼻息间传来隐隐水腥味,她才终于抓住信的一角。
只是刹那间她眼前陡然一黑,脚步踉跄地跌进杂草堆。
“人呢?!老吴,我明明看见她往这儿跑了。奇了怪了,咋跑出来的,江兴业不是说给锁上了嘛?”
“妈的,今天必须给老子抓到这赔钱货!要是找不到人,老子那几万块钱就打水漂了!还真他妈能指望一个残废用低保来还吗?!”
枯草尖刺着脸,裴确迷蒙地听见跨河桥的街道边,吴建发愠怒地叫喊。
“你们几个,往上城街的方向追,你去沥平路,我回弄巷口守着,老子还就不信了,饿几天的毛丫头,没钱没户口的,能跑多远。”
音落片刻,架桥上的马路响起一阵分散的脚步声。
裴确抬眼瞬间,头顶那盏点亮的路灯,正好倾泻下一道温融暖光。
和七岁那年如出一辙的场景,却再见不到少年熟悉的身影。
等他们走远,裴确曲起胳膊肘,缓缓撑坐起身,蓦然发觉自己的手心竟是空的。
那张她以为抓住的妈妈的信,不知何时飘往水潭,浮在中央,不敌重力,正寸寸下沉。
目光停留时,微风轻拂,吹起几张被她压在身下的纸币,一张张完好无损地翻到脚边。
像是一场跑到终点的接力赛。
十八年,在把裴确推出泥沼的这条路上,袁媛与白雪,共同完成了这场比赛。
四周空旷,满目漆黑,偶有风声吹动枝叶,噼啪声层叠。
她独坐在黑暗中间,却并不感到害怕,轻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
送进胸腔的气体轻飘飘的,把裴确变成了一颗氢气球,风来不来,她都能飞。
从此,世间万物如蝶破茧,朝她探出柔软触角,目光所及,生机充盈,自由而崭新。
第39章 绝路 “她要过每一步都极其确定的人生……
许是临近午夜两点的时候, 吹来身上的风渐冷,裴确打着冷颤,躬身去拾散落草堆的钱。
每一张放到掌心, 捋平展,装进外套内兜, 起身,准备离开跨河桥。
穿过河滩时,她一路在心底盘算。
吴建发他们今晚没找到她, 明天一定会扩大范围。他说的没错,她没有户口, 没有身份证件,乘坐不了任何交通工具,跑得再远,也只是在这座小镇来回打转,能去的地方极其少......
思绪绞缠,裴确手扶着通往马路的石墩,一步步踏上阶梯。
路灯折射的光影在拐角处豁然明朗时, 余光转过几道闪烁红灯,她偏过头,看见路边竟然停着一辆警车。
她猛地浑身一僵, 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肯定是吴建发报警抓她了!
正想跑,那黑漆漆的车窗忽然摇下来——
“小江?”
“警...警官......”
窗口探出一张熟悉的脸, 裴确忘记他的名字,只记得当初她因为吴一成去派出所报案时,给她做笔录的正是这位年轻警察。
“这么晚了,你怎么...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杨凯杰的视线自裴确全身扫过,走下车, 神情掩不住地惊讶。
前几天,他到弄巷处理了一桩自杀案件,当时她虽然背对门站着,但他还是从她脖颈处隐约露出的藤条鞭痕认出了她。
模糊记得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姓江,所以刚才看见她时,便顺嘴那样称呼她。
“我......”
看他走近,裴确单手抱着盒子,脚尖不自觉往后退。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杨凯杰停下脚,一把攥住她愣在石墩上的手腕,用力往上一提道:“算了,先跟我上车吧。”
裴确身子向后仰,耸着肩想挣脱,杨凯杰莫名觉得好笑,皱眉叹气。
“三年前我就和你说过这句话,我是人民警察,要是连我们也不肯信,这世上怕是没你能信的人了吧?”
回忆骤起,裴确忽想起自己坐在审讯室,面对同样问题,悬在胸膛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如今只剩白茫茫一片。
愣神时,她已经被杨凯杰塞进车后座。
安全带“咔哒”扣合,杨凯杰坐回驾驶座,点燃发动机,匀速驶离沉闷街道。
拐过几道弯,警车停进家属院,六层高的老式居民楼围成一个小圈。
杨凯杰带着裴确走进四单元,声控灯在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中相继点亮,最后停在三楼里间一户的门前。
墨绿色的防盗门两边贴着褪色春联,倒挂的福字在猫眼处扣了个洞。
“进来吧,”杨凯杰让到一边,钥匙随手放到进门的餐桌上,“这是我家以前的老房子,现在没人住,我偶尔值夜班才会回来补几小时觉,
“这边的柜子里都是我囤的速食,有泡面菠萝包什么的,你饿了直接拿来吃,冰箱里的水也是前几天刚买,热水器也是好的,抽屉里有很多一次性牙刷,只是我爸妈的床搬走了,你只能睡我房间...我先去找床新被子。”
一进屋,杨凯杰像阵风一样拉着裴确介绍了圈,转头回房间翻衣柜。
剩她一个人抱着鞋盒站在客厅中间,目光扫过各类家具电器,手足无措。
“放心,我一会儿还要出门巡视,不跟和你一起住。”
须臾,卧室里飘来一道话音,裴确抬头,看见杨凯杰抱着一床干净的厚绒被倚在门框边。
目光垂落到她光着的脚面,偏头道:“你是自己逃出来的吧?”
“既然是逃出来的,你待在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如果你想再被抓回去,就当我没说,反正钥匙放在那,等我走了你自己打算。”
杨凯杰的舅舅杨国栋所管理的辖区,自然包括了弄巷那条街。
所以对于裴确家住的地方,他也略有耳闻,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用来形容那地方最合适不过。
他们似乎有一套独属自己的生存法则,不受社会约束,也很难管控,更懒得去打破其中平衡,这么多年就由着他们去。
“为什么帮我?”
素色绒被放到身后沙发上,裴确眼波一颤,抬头,叫住已经走向门边的杨凯杰。
脚步一滞,杨凯杰扶着帽檐的手缓缓落下。
是啊,为什么?实话说,他也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他三年前匆匆结案的愧疚,也或许仅是出于对她的同情,抑或...某种程度上对她的敬佩吧。
杨凯杰出生在警察世家,从小耳濡目染,长大后顺利成章考上编制。他的人生在既定轨道上,一眼便能望到头。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裴确的出现能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
当初在审讯室,他看见她满背伤痕,她却嘴硬说是自己摔的,登时觉得这姑娘胆儿真小。
可她又偏偏油盐不进,那么倔强地在派出所等了整天。
她生在弄巷,经历背叛、险被侵犯、妈妈自杀的种种打击之后,竟仍能对生活抱有期待。
她做了太多他不敢想的选择,归根结底,是对她永远有重新开始,面对未知的勇气的倾佩。
“为人民服务,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但杨凯杰只是沉默着扯了扯衣摆,留下一句口号后拉门离开了。
温馨小屋只剩下裴确,她垂头,盯着自己冻得淤青的脚背,碎石留下的血痕已经干涸。
杨凯杰不曾说出口的“敬佩”,对她来说,只是被逼往了一条绝路。
而人生中唯一一条绝路,有时候,也代表着唯一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