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等她问,陈烟然已将手中水杯一放,慌里慌张地转着圈去摸卡扣的开关。
“裴确,你还记得自己有多少假吧?”
“好像...十多天。”
“不记得也没关系,到时候我让莫琪帮你核对一下。”
“嗯好,谢谢陈主理。”
“还有啊,你那些——”
......
卡扣的开关方式不寻常,耗时良久。
裴确盯着天花板,听着耳畔窸窣声响,接着陈烟然的闲话。
在她的印象里,陈烟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而且还是这样来来回回的废话。
“咔哒。”
不知搭到哪一句,那股拦在腰间的力终于松开。她偏过头,看见陈烟然气喘吁吁,额间布了层薄汗。
刚想撑坐起身,她又忙几步上前,揽过她脖颈,拿过枕头垫在背后,将她慢慢扶起来,低头把被角往她身上盖严实。
“你总爱逞强,”陈烟然的声音雾蒙蒙的,“裴确,我把你当朋友,朋友之间是可以相互依靠的。”
“陈主理,我——”
“别担心,吊瓶里装的是营养液,医生说你身体太虚弱了,”陈烟然别过脸,重新端起水杯,“嗓子那么干,先别说话了。”
嘴唇抵到杯沿,裴确抿了两口。
目光轻抬,窥见陈烟然不知何时湿润的眼眶。
恍然一瞬,她想起街角寂静的咖啡店内,她与陈烟然缘分的起始。
第44章 疯逃 “一定有哪里不对”
在北城生活的第三年, 腰伤的原因,裴确每天洗盘子的速度赶不上新人,被饭店老板辞退。
搬离宿舍后, 她用攒的钱在老式居民楼租了间一居室,房东是个心态年轻的退休老太, 除了在附近街道有几间商铺外,自己还开了家咖啡店。
签住房合同那天,老太得知裴确在找工作, 说她下月初要开始环球旅行,正愁找不到人接手咖啡店, 问她愿不愿意来这里上班。
咖啡店的招牌叫旧时光,开在街角,环境清幽。上六休一,薪资虽比饭店低了些,但工作轻松,有许多空闲时间,她当晚便答应了。
那时, 裴确印象最深的顾客便是陈烟然,她仍和现在一样,穿着习惯干练简洁, 讲话不多。
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小坐片刻,坐在靠窗位置, 掩在树枝晃动的暗影下翻书,偶尔拿绘本对着街道描描画画。
店内面积不大,工作日的下午通常只有她和陈烟然在。有时候她一个人,从下午三点坐到五点。
有时候中途会等来另一个人,她和他们聊工作, 指尖飞速敲过键盘,举手投足间自信松弛,十分从容。
裴确看着她侧脸,羡慕之余,忍不住叹息。
羡慕陈烟然的学识与眼界,也叹息那样的生活离自己好远。
直到某天下午,她擦完桌椅在吧台清洗完杯子,夕阳从玻璃窗外斜照的时刻,都还不见陈烟然的身影。
想着,她今天大概不来了,于是坐到她常坐的位置,好奇地眺望着她每天描绘的建筑。
学她的样子,随手摊开桌上纸巾,对着街道涂鸦。
“你是附近美院的学生?”
刚落笔,身后忽响起一道询问,裴确慌张起身,手里纸巾攥成一团藏到背后,语气磕巴。
“您、您好,今天还是喝桂花美式吗?”
陈烟然点点头,“你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我叫陈烟然,是尽山设计院的主理人,最近我们设计院在招实习生,我看你构图的空间感不错,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投一份简历。”
裴确埋低视线,头一次听见别人对她的认可,手指在背后绞得发白。虽然对方语调平常,但她还是愣了很久。
“可是...我...我没念过书。”
翻开钱包的动作稍顿,陈烟然将二十元纸币递到裴确手里,语气仍旧淡然:“学历不够可以去考,现在能报名成人高考的机构有很多,你可以先念三年,拿到文凭再去参加美院校招。”
抬头,盯着裴确瞪圆的双眼,补充道:“去试试吧,人生最不缺的就是可能性。”
后来,裴确真如她所说,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美院。
毕业那天,她点进尽山设计院的网址,郑重投出自己的简历,经过重重笔试,到了最后一轮终面。
而面试她的面试官,正是陈烟然。
再次相见,陈烟然并不惊讶,像是一早预料般,“我就知道有勇气逃离命运的人,同样拥有改变命运的勇气。裴确,欢迎你加入尽山。”
裴确握住她伸来的手,眸中泪光闪动,“陈主理,谢谢你。”
北城漂泊的好几年,直至此刻,她才算寻找到某种安稳的归属感。
她发现自己擅长且喜欢的事,有了份薪资可观的稳定工作,更重要的是,她找到了自我价值。
陈烟然看似偶然的出现,对裴确来说,仿佛命运提前为她安排好的礼物。
她向她抛出橄榄枝,她凭借自己的本事走到这里,各尽所能。
身为女性,陈烟然独立、果断、不纠缠、有决策力,一度是裴确心里标杆般的存在。
却是不曾想过,这样的陈烟然,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她会陪在她的病床边,笨拙地悉心照顾她。
......
“303房的家属,主治医生找。”
“诶马上来。”
思绪将落,门口忽然响起一道拍门声。
陈烟然放下水杯,又调了调输液器的点滴流速,垂过头来,“你先躺着休息会儿,我马上回来,没事的别担心。”
裴确点点头,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抿了抿嘴唇上未干的水珠,转而抬眼,盯着头顶挂着的塑料软瓶,“咪达唑......”
瓶身凹下一块,只能勉强看清前三个字,她皱眉良久,刚在底下一排黑字读到‘镇定’时,陈烟然回来了。
“裴确......”她坐到她身边,眼眶竟比方才更红。
“烟然,你怎么了?该不会是医生和你说,我得什么不治之症了吧?”
怕她伤心,裴确本想开玩笑逗逗她。
却不想视线一偏,反倒瞧见她蓦地滚落下两滴泪。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乱说的。”
心头着急,裴确欲为她擦眼泪的手伸到一半,陈烟然忽而倾身,双手紧握住她,声音低哑,“ 裴确,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你明白吗?我很需要你,尽山很需要你,大家都很爱你,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目光停在她哭红的脸,裴确有一瞬间失神。眼前的陈烟然,与以往记忆中的模样太割裂。
“——父母曾对你造成的伤害不可逆转,可这不是我们的错...我父母也是混蛋!但这不是我们惩罚自己的理由,况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裴确,你真的做得很好......”
尾音止不住发颤,陈烟然蓦地埋低头,额角抵到她们相交握的双手。
决堤泪水顺滑进掌心,裴确怔愣片刻,侧过身,抬起另一只手僵硬地抚了抚她发顶。
她从未听她提起过她的家庭,也不知因何让她联想到过往,安慰的话在心头转了又散。
她自以为从出生起便万事顺遂的陈烟然,其实在她从未触碰到的地方,也有属于她的不可愈合。
她们完全交错开的人生,在某些时刻重叠过。原来,我们都是彼此曾经的自己。
“烟然,我——”
“裴确,爱自己才是唯一出路,你明白吗?檀樾他不是......”
一段莫名开启的对话,断在奇怪的落点上。
裴确猛地心口一紧,不明白这两者间的关联,正想抓住她的手反问时,“点...点滴快输完了,我出去找护士。”
陈烟然眼色一怔,突然站起身,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她的手,抹着脸走出病房。
“咔哒。”
房门轻声闭合,恍然陷入死寂的空间,因为一个名字,裴确心底一空,脑海中杂音盘旋。
视线环顾,她看见耷拉在床边的安全锁扣,装满铁栏的窗台,上锁的壁柜,以及干净得异常的病房......
熟悉的装修风格,她曾在萧煦远的项目上画过同样的设计稿……
第六感像颗绒球,缓慢苏醒,触须向四处延伸,让她心里止不住发毛。
旋即抬头,她终于看清输液瓶身凹陷下的字迹,“咪达唑仑,镇定、抗惊厥、抗焦虑......”
浑身猛地一僵,檀樾的脸仿佛闪烁繁星,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忽明忽暗。
恍惚间,她想起他们在会议室里的相拥,想起他掉进她脊背的眼泪,想起最后她失去意识前,他终于再次唤她醒醒......
可当她睁眼,看见的人却是陈烟然,檀樾去了哪里?
她刚才说的,但檀樾不是...不是什么?
明明输液瓶里的液体还剩下大半,为什么要找护士?
医生到底和陈烟然说了什么?她一定有事瞒着她,一定有哪里不对——
无数问句绕在裴确心底,仿佛轰然绽放的烟火,不见绚烂,只见硝烟。
指尖摸到手背,她拔掉针头,翻过身,无力支撑的四肢摔到冰凉地面,浑身麻过一阵,她强站起身,拖着一双光脚走到门边。
拧下门把,走廊来往的杂音瞬间扑来。
裴确抓着门框,刚探出身就听斜对的门前传来高声抱怨。
“我的记忆没了,孟医生在哪里!我十岁以前的记忆都没了!”
裴确侧头,看见一个体型微胖的短发女生,挽着手靠在门边,骂骂咧咧。
她对着走廊重复喊了好几遍,终于有人停在她面前,好奇追问:“小妹,你是怎么回事哦?”
“孟伟给我做电击治疗,结果这才第二个疗程,我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