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服睡眠药而吃的晚饭后,一些病患会去影音室听音乐、看电影。
另一些有亲属来探视的,会被带去建在散步草地旁, 栽满热带植物的小花园。
因为陈烟然的探视申请,裴确也去过那儿两次。
“裴确,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能吃下饭了吗?睡眠呢?睡得好吗?”
“设计院的工作别担心,关嘉浔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做事很稳重,手里项目都跟得很好。”
“对了,住院费我这边在帮你向公司申请报销,但还得......”
她们并排坐在长椅,裴确听着那些差不多重复的关心话语, 视线定在陈烟然脸上难掩的疲惫神色,心神不自觉随经过的风飘走。
那阵风再吹回来时,她不知何时已躺回病床, 睁眼望着月色浮动的天花板。
眨着眼,再度忆起与陈烟然的交谈, 裴确忽而想到北郊住院部和尽山恰是城市的对角线。
陈烟然每次下班后开车过来,不算路上堵车时间,单程最短仍需三个半钟头。只为见她这短暂的二十分钟。
所以当她第二次赶来,裴确盯着她眼下加深的一圈乌青,晚上吃药时告诉护理, 以后不再接受陈烟然的探视。
日子浑噩,像是悬挂在水龙头边缘的水滴,忍受着呼啸惊风,又过去月余。
裴确一直在期待有人来拧动开关的那刻,某天午后,到了散步时间,其余病患都被陆续带到楼下花园。
她坐在床沿,等着护理来叫她。
“吱嘎——”
房门从外轻声推开,裴确抬起头,看见跟着护理一起进来的人时,那滴挂在水龙头边的水滴晃动了一瞬,擦过她耳畔坠落。
......
“这几天给你换了新的药,感觉怎样?心里的情绪变化大吗?”
眼波轻颤,裴确回转神来,盯着萧煦远拿在手里勾画的病历本,站在他身后的护理拉门离开。
“裴确?”
良久没听见她说话,萧煦远停下笔。
“嗯......”视线垂落,她喉咙轻咽,低声回道,“没...没有起伏。”
“那看来这个药更适合你,副作用也小。我听护理说你最近食欲恢复了些,各方面情况都比刚来时好转许多,你自我感觉呢?”
迟疑半晌,裴确摸着被剪成短圆的指甲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啪。”
手腕一转,萧煦远合上病历,坐到裴确正对面。
轻声询问:“那你做好准备,进行下一阶段的治疗了吗?”
“什么...治疗?”
“出现在你回忆里,现在又突然消失的那个人,裴确,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是檀樾!”拇指捏紧虎口,她脱口而出,嗓音忽而发颤,“我只是...只是记性不好,有时候回忆不起来,但一定是檀樾...一定是他......”
“好,是檀樾。那我来帮助你,重新在你的回忆中找到他,好吗?”
紧张心绪撞上萧煦远的柔声引导,裴确猛地松下神,盯着他的脸,点了点头。
“放轻松,平躺下来,闭上眼,跟我一起数,一...二...”
规律地念诵漾在耳畔,愈来愈近,像是从天而降一块巨大的铜钟,将她生罩了进去。
内心轰然半秒,不知何处传来“哒”地一声响指后,裴确孤身站到了一片空白之地。
“裴确,告诉我,你的周围有什么?”
一道空灵声线传来,她反应片刻,并不抵触,只是循着他的问题寻找答案。
但目光绕过整圈,除了纯白什么也没看见。
刚想答,那声音再度响起,“别着急,看看脚边。”
视线随之一落,裴确看见正前方的地面有一根长长的细棉线,“有...一根线。”
“裴确,一会儿不管你在哪儿,只要看见这根线,就跟着它往前走,记住了吗?”
“好。我记住了。”
“现在你跟着它向前走三步,就会回到第一次跟檀樾见面的时候。”
“一...二...三——”
默数着,紧随一点点往后缩的线头,裴确的脚尖刚落下第三步时,又是同样“哒”地一声响指。
四面白光忽如绸缎般,猛地垮塌,胸口像是挨了记闷拳,她忽而倒退几步,砸进一池冰冷水潭。
“哗啦!”
水面拓成巨大窟窿,重力仿佛长出手脚,抓住她不停往水底沉。
“救...救......”
出于求生本能乱挥的四肢,扑起无数飞溅水花,腥臭浊水涌进鼻腔,一口口往胃里灌。
无边恐惧侵袭,不知挣扎了多久,她眼皮愈发沉重的刹那——
“哗啦!”
昏暗水面突然冲开另一道窟窿,意识清晰一瞬,裴确虚眯着眼,看见正奋力朝她游来的少年。
“醒醒!醒醒!”
他像一只鱼,摆动着浅粉色的鱼尾,在靠近途中拼命呼唤着她。
于是本无力垂低的四肢,忽而涌出一股力量,她拼命向上游,终于将头仰出水面。
氧气重新回到体内,她双脚轻蹬爬到岸边。
但不等她抬头去看檀樾的脸,那根细长棉线就出现在了眼前。
犹豫半晌,裴确撑起身,目光追着线头,径直往前。
刚迈出一步,方才浑身的湿黏与不适便消失了。
景象陡然转换,止在她身后的水潭倒流,蒸发成落在眼前的一场滂沱大雨。
“唰——唰——”
箭矢般飞驰的车流越过身畔,溅起水洼泥点砸到裴确眼前。
她眉心轻蹙,掌心瞬间钻进一股寒意,回转神,从膝弯中抬起头来。
刚经历过地震的雨夜,雨点噼啪垂落,铺了满眼。
她转过视线,看见等待信号灯的汽车堆到一处,成片红色尾灯映到湿淋淋的柏油路。
“唰——”
又一辆轿车飞过时,裴确眸光轻颤,随风轻转,望向马路对面......
望见了撑着伞的少年。
路面红光映到他身上,把他照成浅粉色,像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
裴确想站起身,迎向檀樾。
可视线一落,又看见那根熟悉的棉线。
想起那句叮嘱,她只能跟着线头往前,与正向她走来的檀樾擦身而过。
但这次走了很久,她仍停在那片雨里,浑身像床浸湿透的绒毯,牢牢盖着她。
寒意刺骨,意识逐渐恍惚,引在她前头的棉线显出阵阵重影时,那道空灵声线再次响起——
“裴确,你和檀樾有过争吵吗?”
争吵......
内心思索须臾,一段模糊回忆快涌上心头时,却忽有另一道争执拦到眼前。
——“卫俊才!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试图用这些传统礼教来规训我、谴责我。我知道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也没人会信我这个精神失常的疯子说的话,但我今天来是想要告诉你,我不会再为此选择逃避,不会因为过去种种经历感到耻辱!”
“妈妈...妈妈...妈妈......”
白雪为自我的抗辩盘旋四周,在裴确心里,瞬间高过那道空灵声。
眼前景象猛地扭曲,弯绕得仿佛两股麻绳,周遭被拧成一片漆黑。
她痛苦地蹲下身,连自己也看不见,只凭感觉拉扯住自己散乱的意识。
恍然一瞬,裴确又看见那根棉线,窸窸窣窣绕到脚边。
围着她绕了一个圈后,那道空灵声复又变得清晰。
“裴确,你和檀樾争吵前,发生了什么?”
她双眼紧闭,捂着耳朵悲咽道:“妈妈...妈妈在四季云顶,打...打了坏人!我告诉檀樾,他......他还是想要带我逃走,可是妈妈...妈妈很勇敢,我...我不能再逃避了。”
“你最后一次和檀樾见面,是什么时候?”
“在......在弄巷口,殡仪馆搭的布棚里,我独自给妈妈守灵,那晚...下了很大的雨,他浑身湿透地赶来,陪着我,就跪在旁边空地。”
“裴确,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他...什么也没说。”
“那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我......”喉咙哽咽着,仿佛卡进一块巨石,裴确努力吞咽良久,才终于断续挤出几个字,“我...我求他,求他再也不要来找我。”
“你为什么要和他说这样的话?”
“和檀樾在一起很开心...但我不能再逃避了我不能...我要逃出去,妈妈自杀......是为了我,为了拖延爸...江兴业逼着我嫁给吴一成的时间,我不能...我不能再逃避——”
想到妈妈,裴确的眼泪就像阀门坏掉的水龙头,止不住向外喷涌。
与她对话的那道空灵声线也停止了提问,不知过去多久,她感觉心口那股悲恸轻了些许后,那声音才再次响起——
“裴确,再抬头看看,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