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落地,檀樾久久没听见萧煦远的回答。
他走到开阔些的地方,连续喂了几声,紧贴耳朵的手机屏放到眼前,看见满格信号和正计时的通话分秒。
正想挂断重拨时,听筒里又传出话音——
“檀樾...裴确她现在二十七岁,但她一直在重复过十五年前的人生。”
“什么意思?”
“她的二十七岁,不是从一开始,而是从第二个一到十五岁开始,她在反复成长,反复失去......换句话说就是,裴确把自己困在了那段,反复遇见你的年纪。”
内心倏然一空。
萧煦远的话不断在檀樾心底重复,视线掉在脚边树影,他握着手机的掌心无力垂落。
对于裴确,他亏欠太多,能做的太少。
“檀樾。”
怔愣出神时,身后忽响起另一道喊声。
熟悉嗓音,带着某种不容违背的压迫感。
檀樾脊背一僵,转过头——
第53章 殆尽 “是,我罪有应得”
檀樾离开的时间太长, 周展宜穿着十厘米高跟鞋,独自站在四面空阔的墓园草坪,只觉小腿阵阵发酸。
“这人搞什么啊!”
内心咒骂两声, 她弯腰去揉腿肚。
拇指绕圈,将酸胀感揉散些后, 周展宜满脸不耐地抬起头,恍然在墓园入口处瞧见檀樾的身影,旁边还跟了个气质清冷的女人。
两人隔着一段微妙距离, 正朝她走来。
周展宜本在思考他俩的关系,忽而视线一落, 望见女人抱在怀里一大捧红玫瑰,愤声道:“靠!说好的不卖呢?!”
......
万里晴空,大片白云飘过蓝天,倒映着墓园望不到边际的绿草地。
像盖了一层柔光滤镜,把独站在墓碑前的周展宜衬得格外显眼。
“妈......”
眼见距离越缩越短,檀樾迟疑开口,本想在她们碰面前开口解释, 宋坤荷波澜不惊地打断了他。
“造业的人已经病逝,檀樾,你觉得我还会揪着过去二十多年的往事不放吗?”
“你瞒着我回国的那天下午, 我也接到了狱警的电话。这些天你忙着变更保险受益人,作为檀自明曾经的合法妻子, 我同样收到了确认通知。”
宋坤荷淡然声线响在耳畔。
檀樾不自觉垂下眼来,低声说了句,“妈,对不起。”
宋坤荷不再接话。
转回头,目光越过眼前鲜艳绽放的玫瑰花苞, 循着不远处一抹身影,同檀樾一起走到了周展宜面前。
互相打量片刻,宋坤荷想起保险受益人的姓名,抬眸问道:“我记得你母亲姓梅,你改名怎么没随她的姓?”
周展宜耸了耸肩,眼前女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随口一答:“因为我喜欢周杰伦、周星驰、周...武王。”
瞧她没有半点畏惧神色,宋坤荷蓦地抿唇笑了。
檀自明刚出事那会儿,周展宜还在念初中,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如今倒是有种历尽千帆的豁达感。
她很好遗传了她母亲姣好的容貌,却又比她妈妈多了股韧劲儿。
或许她们彼此的存在都曾给对方带来伤痛,可当如今面对面站着,那些交由时间抚平的旧伤已有了答案——
伤痛无法彻底消失,正如无法倒流的时间,但伤痛可以停止,止于她们各自前行的人生。
翻过眼帘,宋坤荷面向檀自明的墓碑。
许是制作时间匆忙,也或许是他自己要求。
墓碑上只刻了他的生卒日期,顶上贴着一张黑白寸照,不再有其他内容的碑文。
宋坤荷看着那张照片,彼时他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穿着正领西装,白底衬衫,眉清目朗。
如果没记错,他带着的那条深蓝色领带,还是两人刚结婚时她送他的新婚礼物。
只是而今,连带曾经发誓要永恒的恋人,都染成了一片天人永隔的黑白。
神思回落,宋坤荷走上前,膝盖轻弯,将手里抱了一路的红玫瑰放到墓碑当中。
凉风打过裙摆,她语气和心绪一样淡然,“年轻的时候你为了追我,曾送过我很多红玫瑰。你说玫瑰本矜贵,却能为了一生一次的绽放拼尽全力,就像我对你的感情。可后来,你对着其他女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往事历历在目,宋坤荷垂眼,不自觉冷嗤了声。
“你送我玫瑰,可你根本不懂玫瑰的热烈,热烈到宁可燃尽自己,也容不得半寸污点。你只是想让她对着你一个人盛放、凋零,你想要的,只是一个甘愿全心全意为你奉献一生的女人。很可惜,我不是。”
“檀自明,你我不知从哪一世修的缘分,今生夫妻一场,但我不想欠你。曾给我的伤害,你用死亡来抵,以前你送我的红玫瑰,我也会在每年清明节来还给你。还清了,我们下辈子就别再遇见了。”
......
望着妈妈单薄的背影,檀樾有一瞬失神。
他相信父母一定彼此真心相爱,却不知从何时开始,逐渐走向瓦解。
他见过他们在一起时自然流露的欣喜,也见过妈妈独自在客厅枯坐到深夜的背影。
见过她翻食谱做了满桌菜的乐在其中,也见过她怎么也擦不净的泪痕。
见过她的歇斯底里、忍气吞声,见过她所有因爱而生的狼狈模样......
可是而今,她只是淡然地站在曾经爱人的墓碑前,平静道别。
檀樾心里清楚,妈妈已经彻底释怀。
凉风再起时,他走上前,轻轻揽过了妈妈的肩膀。
-
傍晚六点,到了墓园的关门时间。
“梁叔。”
刚走到大门边,檀樾便看见一辆等在路边的轿车,抬起手,冲等在驾驶座的梁杰辉招呼了一声。
梁杰辉是宋坤荷母家破产前的司机,之前曾为她家工作二十余年,多少有些情谊,所以宋坤荷嫁人后也一直跟着她。
“小樾呀,好久不见!”
梁杰辉听见声音,忙走下车,他从小看着檀樾长大,难掩重逢之喜,一边取着手套一边快步上前。
檀樾想,这次妈妈回国,应当都是梁叔在负责照顾。
感谢的话悬在边,他正想往上迎,忽然有人拍了他两下。
回过头,就见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周展宜,朝停在另一边的玫粉跑车挑眉道:“你们母子俩叙旧我就不掺合了,我还得先赶去离婚。”
周展宜说完,指尖勾着包带,扭着腰肢绕过两人,高跟鞋刚哒哒踏了两步,又蓦地转回身。
“对了檀樾,记得帮我转告裴确,等我从美国回来就去医院看她,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嫂子的。”
“嗡——”
上车,点火,油门踩到底,周展宜加速驶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檀樾站在原地,还未想好该如何和宋坤荷开口的事,竟由她这样随口一说给抖落了。
“太太,小樾,从这里开车去机场需要两个小时左右,我怕路上堵车,先上车再说吧。”
仍愣神时,梁杰辉已走到面前。
檀樾抬头一瞬,宋坤荷淡声回道:“他不和我们一起去机场了。”
“怎么了小樾?你在国内还有什么事没做完吗?”
对上梁杰辉关切的目光,檀樾点了点头,“嗯,我想留在北城,不打算回英国了。”
“那...那......”倏然沉默的氛围,梁杰辉哽咽片刻,“那太太你们说,我先回车上去等。”
落日时分,墓园所处的荒郊四周,只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
良久,宋坤荷侧头,看向檀樾,“你去北城,是为了那个名叫裴确的女人吗?”
“她就是那年,在嘉麟国际门口攥着编织袋的小女孩儿,”视线轻眨,檀樾提了口气,“也是那晚...溺水的小女孩儿。”
宋坤荷神色稍滞,又很快恢复如常,抬眸望向天边,目光悠远。
“檀樾,我以前总想让你过更好的人生,事实却是,如今我已年过半百,也没弄清楚怎样的人生才算得上所谓好,或许这个问题,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决定,你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过得快乐就行。小樾,你比妈妈活得坦诚,也更早想明白。”
“你梁叔会送我去机场,不必送了。”
夕阳同轿车驶离的车尾气一同散尽时,檀樾仍站在树荫底。
那些他以为要历尽千辛才能得到的认可,其实只在一个侧目。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有时候是一件极微妙的事。
但和血亲之间,基于深厚的感情基础,有时候甚至无需太多言语,只是爱而已。
因为爱是理解,也是无法理解后的包容。
-
凌晨两点,檀樾赶回北郊住院部。
站在裴确病房所在的二层,徘徊了良久。
很想去见她,又害怕万一被她看见,勾起过往痛苦回忆,所有治疗都前功尽弃。
咬咬牙,他转过身,登登跑上楼,大步迈进萧煦远的休息室。
摁亮一盏落地灯,檀樾窝进客厅沙发,伸手拧开两颗衬衫纽扣,无神地盯着惨白天花板。
那个在电话里忘记问萧煦远的问题,他本想等明早天亮了再去找他,但想见裴确的念头,实在烧得他心绪难安。